跳到主要內容

李立中《海》、邱國峻《妾身.幻境》





文 / 汪正翔

這個月的攝影展覽很多,其中有幾個讓我印象很深刻,他們與傳統熟悉的攝影不同,更多時候創作者面對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社會與真實,而是文化、觀念甚至於內心中獨白。



一、李立中,《海》

自從 Steiglitz 等現代主義攝影師,開始運用實景表現內心之中直覺的形式,自然景觀就不再是自然了,像是 Steiglitz 拍攝的雲彩系列就是一例子。

李立中拍攝的海看起來也不是那麼像海,展場中共有十三張海面的照片,其中九張組成一組,另外三張以橫向並排,加上一個螢幕播放。它們雖然姿態各異,有些平靜有些翻騰,然而質地已經頗為遠離自然。照片色調也被處理得相似,因此觀看的人很難推測照片的時空環境,是清晨還是黃昏,是法國還是日本。

因此觀者自然會猜想這些照片,是不是如同杉本博司的海景系列,有一種觀念上的興趣,探究生命本源的問題。然而細看之下,雖然兩者的構圖相像,但是李立中的照片並沒有如此抽象,波浪的起伏仍然有具象的姿態,而且輕盈的色調,也不像杉本博司的海景那樣沈鬱,好像要去衡量生命的重量。因此,另外一種可能的觀看方式是,這片海面所構成的符碼邀請我們進入作者的內心世界。海面作為一種體現心情的題材,對我們並不陌生,洶湧的、平靜的,這些本來就屬於海面的詞彙,進入了情感世界之中,然後又回到了海上。

由於這樣的譬喻太過於熟悉,展場的設置又頗為簡單,因此我感興趣的是攝影在其中是否製造了意外。我發現相片將海面變成了真正的平面,它不再是一個不斷延伸直到天際的空間,反而更像是一塊懸掛眼前的布幕。然後,相片與螢幕也將海景的四周樹立了界線。當螢幕畫中慢動作播放下雨的海面,框景使得那種狂風暴雨即將來臨的威脅幾乎不見,觀者於是在一個安定的空間中,靜靜地觀看一個陌生的場景,雨滴緩緩落下。這些攝影語言的表現,最終都帶有 sentimental 的調性,觀者很難不讓那種最為觸動人的色調與細微的波動姿態,勾引出人們關於海面最熟悉的情感。


(李立中,《海》)(居藝廊 提供)

攝影創作者常常希望不要清楚說明自己的作品,事實上也沒有必要,甚至作者可以宣稱他就是希望觀看者有一種模糊的感受。因此對我而言,作品真正的挑戰從來不在於模糊或是過於內心,而在於過於熟悉,特別當創作者運用了一個有典型符碼的題材與表現方式,這個危險就容易出現。我們說唯美或是內心有時便成為一種套語,但這也可以是一種純粹的感情,在「微微」的什麼之中,永遠有這種危險與可能的力量。

 

二、邱國峻,《妾身.幻境》

這個展覽包含兩套作品,他們各自處理物化與拜神,都是極大的主題,但是卻用極為娟秀纖細的手法呈現。

幻境這一系列拍攝台灣民間的宗教活動,但是並非一種典型紀實的方式,盡可能以有限的畫面暗示最多的脈絡。更多時候,作者是用特寫方式拍攝其中的某一個元素,譬如陣頭身上的裝飾,或是帶有圖騰的長長布幔,以及廟宇頂端的裝飾。然後他在這些物件的照片之上,接上真實的物件,像是亮片、刺繡或是其它裝飾之物,某種程度上看起來像是小時候所收到的立體賀卡。

除此之外,邱國峻還運用後製加上了一些類似神明公仔一樣的頭像,放在看來日常的場景之中,讓畫面頗具有一種荒謬性。這並不純粹是由於虛幻的神明竟然具體地呈現,而是由於不同感官之經驗竟然同時存在。物件對於我們是一種經驗,照片對於我們又是另一種經驗,而想像中的神祇又是另一種。而它們被如此具體地安放在一起,那種直白的連結姿態相對於宗教活動複雜內涵,創造出一種巨大的諷刺。這是整個展覽我覺得最為有趣的地方。

(邱國峻,《妾身.幻境》)(藝境畫廊 提供)

當創作者揉合兩種媒材,常常是為了接近一個新的、舊有語言所無法表述的感官經驗,就像是我們使用立體的賀卡去想像一座城堡,或是用注音來發出某一個外國的詞彙。邱國峻作品中的刺繡與照片也有這樣的效果。觀者不僅僅是看到了通俗的常民文化與精緻美感表現,而是感受一種新的、超越民俗與美學上的經驗。當我離開展場好幾天之後,我仍然可以感受那個特別的存在。

然而這裡存在著危險,論者不免質疑這是對於常民文化的刻板想像,就像許多國外的攝影師拍攝台灣的民俗活動,往往忽略了其中的社會脈絡,而刻意凸顯視覺的元素,好像將民俗「妾身」化。我認為這牽涉作者的意圖,如果創作者希望運用這些元素的拼接,去象徵一個文化整體的面貌,譬如台灣民間文化,那上述刻板批判就可能存在,因為原本豐富的文化體被形塑為片面的、純粹美感的印象。然而對我而言,邱國峻的作品美感是表面的,它背後所表現的是一種相對生命困頓的華麗與荒謬,像是一根針從日常宗教活動中突出,而不是作為一個剖面,應該註記了整體的性質。

邱國峻的主題也有超越創作本身的情況,我們從那些畫面當中疏離的人,也許可以得到一絲人的苦悶的暗示。然而,這與造神的關係有些模糊,一方面,他們在活動中的角色不明,這使得他們的疏離就是單純的疏離。另一方面,那種虛妄同時華麗的元素佔據了大多畫面,反而不如在一個近乎日常的景緻之中出現了一點點荒謬更具有力量。更多時候我無法將這些人放在造神的題目中,而感覺那更像是自由派攝影師所愛拍攝的孤獨人影,因為與一切疏離,所以暗示人本質上的孤獨。我不免懷疑這樣的情況是由於作為一個計畫的關係,主題必須設定大一點所致。但也有可能這就是一個荒謬的手法,像是把神明具體地表現出來,越是威能越是令人惆悵。



三、汪正翔,《現象世界》

現象世界是我自己的創作,我拍攝螢幕之中的畫面,然後輸出為照片,也拍攝照片,然後放回螢幕。

事實上攝影師從來都對於「影像」在照片之中的呈現充滿興趣,即便是紀實性格濃厚的街拍作品,也常常可以看見廣告看板,或是玻璃櫥窗的鏡射,那不純粹是一個與主體發生關係的元素,背後也隱藏了攝影師對於「影像」的興趣。而自從布希亞開始關注「擬像」,這類的作品更富於一種哲學上的意義,譬如 Wolfgang 或是 Sherrie Lavine 等人的翻拍之作,台灣也有黃建亮拍攝新聞畫面。他們的主題不盡然相同,有些仍然現實,譬如關注電子媒體文化,有些則有後現代的精神,挑戰真實與偽作。但是他們的出發點是相同的,就是「影像」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

我的創作也是由此出發,展場左邊就放置了一台螢幕,循環播放一些日常生活中螢幕出現的畫面。由於經過相機翻拍,並且透過螢幕呈現,所以那些日常中的螢幕質地發生了轉變,他們看起來與周遭的景物,似乎更為接近,而不是如肉眼所見那樣的有數位感。而細微的觀察者也許可以進一步猜想這是因為相機的一些特性所致,譬如平面化的結果,讓螢幕與周遭景物一樣失去了體積,或是動態範圍的限制,使得螢幕的光澤發生改變,甚至於邊框暗示了一種真實之物的存在,使得螢幕之中的螢幕,反而不像是螢幕,而像是一扇實景之窗。

但是這些線索對於一般人而言是不明顯的,他們必須看到右邊所擺放的一組無框的照片,才會將螢幕從日常之中抽離出來。最上面的是一個火山迸發的景觀。看起來就像國家地理雜誌所會出現的照片。但實際上那是一個螢幕的翻拍,因為照片之中卻有拍攝者的倒影,甚至螢幕上的灰塵也被拍攝進去。下面的五張照片,拍攝了一些自然現象與看似人類與動物的形體。透過這一組照片,暗示螢幕之中的畫面成為了一個世界,就像科學家紀錄一個異地,也會捕捉風景與生物一般。除此之外,觀看者得不到任何與現實相關的暗示,現象世界是獨立存在的。

現象世界也是轉眼消失了,因為在對面的照片,擺放一張螢幕的雜訊,然後再過去有兩張螢幕形體與介面的翻拍。這是螢幕在日常生活中真實的樣子,螢幕所構築的世界似乎又消失了。但也不完全盡然。因為他們畢竟出現了圖像的趣味。像是拍攝介面的那一張,白色的螢幕看起來像是天空。而下面的螢幕出現了一個人影的反射,但其實那是透過記憶卡轉存的結果,所以並非完全實景的反應。換句話說這可能不僅僅不是螢幕作為一種真實的消退,反而是螢幕更真實的樣子。


(汪正翔,《現象世界》)(攝影:汪正翔)

透過表現不同螢幕處理成圖像的樣態,我想詢問螢幕的本身到底是什麼?是螢幕的裝置?螢幕的畫面?螢幕內容所連結的時空?還是螢幕所反射的場景?這一連串的問題可以讓觀看者走向兩種感受,一種是引發哲學上的興趣,一種是覺得這一切徒勞無功。我們在展場當中很難決定要往哪個方向。如果是前者,我們需要更多的資訊,更多媒介的變化與試驗。譬如作品應當表現螢幕在相機翻拍之後所出現的特別質感。然而在作品當中這部分並不明顯。

所以觀看者可以就此停住,而懷疑我是不是帶有一種挖苦的心情。一個應當上山下海,應當駐村蹲點的攝影師拍下螢幕裡面的畫面,並當成作品,本身就是一種諷刺、一種虛無的姿態。而且當他拼湊這些畫面,去建立一個世界,就註定這個世界是讓人毫無所感的,甚至帶有荒謬的。

也許最終這個創作的特別意義在於,在一個虛無的時代,攝影依然奮進著尋找各種存在,但如果我們願意將圖像,作為新時代的風景也納入拍攝的範圍,就會知道這一切並不令人興奮,但是仍必須要凝視。

文字、攝影:汪正翔

【汪正翔】

攝影創作者。目前看得見,會按快門。

部落格:http://seanwang.4ormat.com/

原文出處:Bios Monthly
http://www.biosmonthly.com/contactd.php?id=5879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誰能告訴我創作是什麼?

最近在想一個笨問題,到底創作是什麼呢?通常我們都是觀察到一些已經成名藝術家是老師或是前輩,然後從他們的行為與作品當中,得到一個模糊的創作定義。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就會發現這樣行不通。當討論藝術的時候,我常常覺得我們到底是不是在說同一件事情。於是我們開始思考各種創作的定義,譬如面對自己、表現自己、證明存在、發現真實、視覺刺激、得到滿足、人類本質或是融貫說、形式說這類的答案。 如果我們抱持著藝術可以有多種定義或甚至不必定義,那其實問題也就結束了。譬如運動也是一個在寬鬆定義下進行的活動,很少人會追問運動的本質。但是創作是這樣嗎?舉例而言,我們常常秉持一個綜合性的標準:所謂的好作品,就是追求一個形式上特殊、然後產生某種轉化,然後又連結到某種已知的意義或是現實的作品。至於哪一個是創作的核心,哪一個只是附加的好處,我並不清楚。而且這比起以藝術現實為藝術的想法,並沒有好到多少。 假設我們想要進一詢問在這諸多定義之中,哪一個是創作的核心,那各種關於內容的說法,譬如透過藝術連結真善美、社會現實與人類歷史的率先會被排除,因為在我的經驗之中,藝術品是在處理內容,而不是內容本身。像是有好內容的作品可能有濫形式,有敗德的內容卻可能有好形式,後者在我看來當然更像是藝術品。 那趨向個人內在的解釋呢?如果藝術是一個面對自己的活動,事實上常常也是,那我們要如何跟別人討論呢?當我們說藝術很難有一個普遍的標準,這跟藝術只能心證還是有相當的距離。這就像我們討論觀念(譬如正義)跟說今天感覺天氣很冷,雖然都是主觀的,但在嚴格意義上是不同的知識範疇。還有一種說是說藝術是抒發自己,其實我很相信這一個,然而抒發自己的手段有很多,從大叫到唱詩都是,我們很難說這都是藝術。即使是好了,我們一樣要面對如何討論的問題。 所以最後我唯一能夠接受的,只能藝術是一種感性形式上的翻新。這也符合我們一般的經驗。創作者不管處理的題材、內容有高有低,有嚴肅有不嚴肅,但是共通的是發現一個從未有過的感性經驗,而這是世界上其它活動所無法替換的。 然後這裡仍然有問題,所謂的新,即使我們定義為「前所未見」,那仍然會有兩個問題,一個是新的對象是誰?是創作者自己覺得新?還是觀者也要覺得新?如果只考慮創作者,那一個在與世隔絕小島上的藝術家每天一定覺得自己的作品很新。如果是後者,哪些觀者是我們要考慮的?是藝術家還是所有人? 另外一個也很

類型學

貝克夫婦 最近幾年台灣超愛講類型學,但是我總是覺得哪邊不對勁。直到最近看一篇文章講deadpan跟貝克夫婦。裡面強調貝克夫婦的作品有一個特徵就是刻意降低環境細節,不論是社會的、文化的還是自然的(譬如有時間感的天光),他們甚至抹除可以作為比例尺的物件,好讓他們的東西看起來不是在一個具體的環境之中。如果我們跟The Americans,或是Edward Steichen的聯展The Family of Man放在一起看,他們都有一種從國族之中解放出來的心態。貝克夫婦的作品當然仍然是社會的,但是那個社會的知識(way of knowledge)是與觀看的方式(way of seeing)而非一些文化的符號緊密的聯繫在一起。 而台灣很多宣稱具有類型學的概念的作品,缺少了那個表現idea type的抽象氣質。他們並不是將許多東西並置,然後透過那種相似性,看出一個事物「形式」。反而比較像是拍攝一個已知的類別,然後方方面面的去表現它們在現實之中不同的特色。同時,我們也很喜歡帶入環境的線索,好像是在告訴觀看的人這些重複的事物,是某種區域美學的展現,這與貝克夫婦脫離特定時空的做法相異。最最最直觀上差異就是,貝克夫婦的東西明明是很deadpan的,但是不知道為何「台灣類型學」視覺上的張力都馬要很強。強到你會一直覺得你處在那個特定的時空,而不是抽象的某種理型世界之中。 當然也不是說一定要怎麼樣才是類型學,你也可以做一個作品然後完全沒有這些特徵,然後宣稱跟類型學有關,只是那個關聯就只是拍很多同類型的東西,然後構圖在中間,望文生義的程度其實跟觀念攝影就是講觀念差不多。

讀中平卓馬《為何是植物圖鑑》

對於已經累積許多攝影知識的人來說,這本書或許會讓你砍掉重練。 決鬥寫真論 一般熟悉的日本攝影,可能會是 荒木經惟 或 森山大道 那樣──晃動的畫面、顆粒的質感、攝影家的私密視角與充滿慾望的街頭。而 中平卓馬 (1938-2015)在其中,就像個奇怪的存在。他早年的確也拍攝那些看似粗獷、充滿作者視角的影像,可是忽然之間,他的照片變得毫不私密,甚至我們看不出其中有任何「人味」。台灣讀者或許因為 《決鬥寫真論》 認識了這位身兼評論家與攝影家的傳奇人物,但他的攝影理念與風格仍然像是一個謎。 《為何是植物圖鑑》 有助於我們進一步瞭解他,特別是他如何從早期個人性強烈的風格轉變到後來如他所說:「一種『去除作者表現』的攝影,會是一個很好的途徑。」更有趣的是,這本書也衝擊了我們對於攝影理所當然的想法,我約略提出如下: 1. 攝影不是藝術 為何是植物圖鑑:中平卓馬映像論集 首先我們會受到挑戰的,可能是攝影與藝術的關係。對我們來說,攝影是不是「藝術」似乎不太有爭論,攝影當然是藝術,這麼多攝影作品出現在藝廊、美術館與博覽會,怎麼不是藝術呢? 但中平卓馬說:「攝影不是藝術! 」這裡有一個限定,他所談論的藝術,很多時候是指一種「表現」技藝,也就是創作者藉由作品表達自己的主觀情緒,所以他說「近代藝術是一種以人類為中心的藝術」。他認為攝影不應該是這樣,而是要「避免人的主體意識恣意的投射在對象之上」。也就是說, 攝影只是記錄。 他從攝影的「詩意」進一步解釋。書中引用一位讀者投書,讀者問中平卓馬:為什麼放棄了早期照片中的詩意?中平卓馬說確實如此,早年在攝影同人誌《挑釁》時期,他想追求主流之外的影像,所以他的攝影個人性強烈。其中也包含一些夜晚的照片,他發現,夜晚的陰影會賦予照片某種詩意,使得照片中的事物看起來不像它本來的樣子(相對於白天而言)。後來他放棄這個做法,他開始相信「一張張照片並非內心圖像的表徵,只是現實的記號」,而個性化的圖像,卻會瞬間被收編在那套追求表現的藝術系統內。 因此,他也反對手作或是暗房操作,即使《挑釁》時期曾製作一些手作書,他仍認為「以素人手作的邏輯為匿逃所,恐怕也於事無補」。所以在 《為何是植物圖鑑》 中, 他拒絕人為的痕跡,包括意象、詩意、陰影乃至一切隱含其中的情緒 ,而主張用直接、清晰、不帶情緒意見的「圖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