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鬼打牆之二是故事性,我猜應該是討論熱度數一數二的關鍵字。我們都聽過一個說法:「好照片要有故事性」,但實際上這個說法包含了好幾種不同的意思。有些人提的故事性是指要有一種戲劇的情節。有些人說的是要與現實有關係,譬如我拍這個人,要讓觀眾從照片中可以理解他的背景乃至於生命經歷。有些人說的故事是一種虛構的能力,這時就不一定是要有情節,或著是再現對象的現實處境,而是從現實之中創造、幻想出一個新的東西。
我們很明顯可以發現這幾種說法根本講的完全不同,甚至彼此衝突。譬如以故事為一種現實的延伸,跟故事作為一種虛構的技藝就有一種緊張的關係。而這個矛盾的現象根本上由於我們對於故事的不同理解產生。John Berger與Susan Sontag曾經有一場對談,他們從故事的起源說起,故事是一個在真實與幻想之間的奇特存在,而John Berger側重故事與真實的關係,故事是如何呼應了心中的情感與經驗。但是Susan Sontag提及故事的另一種型態,我們可以完全對故事沒有經驗,但是依然喜愛。
John Berger修正他的說法,將故事描述為撰寫者、記述者,與聽者三者之間主觀的交會。但是Susan Sontag說她無法感受到後兩者的作用(因此故事可以只是一個撰寫者的幻想,一種人文界的科幻小說)。Sunsan Sontag認為這或許這與「說/聽」故事與「寫/讀」故事的型態不同,將聽的過程中,讀者可以幻想自己同時是一個聆聽者,也是其中一個角色。Susan Sontag不同意John Berger混同「說」故事與「寫」故事。她認為一旦進入「寫」故事的歷程,那就是另一種型態的故事。譬如故事中有各種寫作形式的操作,像是將多個故事合在一起,類似於電影蒙太奇的手法。所以寫故事是一種相對於說故事飛躍的變化或擴張。
John Berger認為其實在說故事當中,也存在於這種多個故事並存的現象。Sonsan Sontag認為在程度上仍有不同,小說中可以打破時間性,對於某一小時並置的現象詳加描述,但是口說則不能。John Berger提出夢境以為比喻,夢中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有意義的,就像故事一樣提供一個融貫的形式。而Susan Sontag對此感到不解,並懷疑為何故事必須要有意義,或是對於人生有所關係,這僅僅是故事的一種類型,還有許多故事並不會(需要)勾起特定的人生經驗。
原本的對談很長,我只整理到這邊,貫穿他們爭論的是「虛構」跟「經驗」不同的偏重,而這難免讓人聯想到他們對於藝術根本信念的不同。某種程度上,蘇珊桑塔格仍然相信現代主義的藝術觀,相信媒材可以通達一個純粹的境地。她之所對於攝影有諸多批評,未必是因為她不相信現代主義的攝影,而是她覺得許多攝影添加了太多東西。在她看來,一張照片就是完美的實現現代主義,因為它既與真實有關,同時又拖去了現實的脈絡,變成一個奇異。而John Berger並不側重這種奇異感,他談的是照片如何能夠實現主體性,如何能夠讓資本、國家籠罩的社會下的個體能夠掙脫、顛覆既有的關係,或著至少說出一點點生命。
回到照片要有故事性這個命題,我們之所以難有論斷的原因是因為我們不清楚大家講的故事性是什麼,同時也因為故事性本身可能蘊含截然不同的藝術觀點。但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確定,那就是他們兩人必然都不會同意的故事性,是一種既有觀點的重述,一種讓人覺得就是故事的故事。對於Susan Sontag而言,創造在其中並未發生。對於John Berger或是具有左派意識的攝影者而言,既便是再良善的cliche,就像白雪公主那樣,其中也參雜了很多有問題的意識,遑論提供真實的經驗。
但是有時我會覺得,一般所強調的故事性,正是一種刻板價值大集合,特別是那種什麼感動觸動大賽,當他們說新人照片要有故事性,說的其實是照片要呈現他們甜蜜的經歷。說老人照片要有故事性,說的其實是要呈現他們滄桑的人生經歷。照片於是成為了一個關鍵詞,而故事性則是充實此關鍵詞的內容。這樣的故事性未必不良善,但是也沒有超出我們想像之外。看的人最終也只是得到本來就會感動的感動,激起本來就覺得不義的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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