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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內心風景:五位台灣年輕攝影創作者的《大路上展》



文 / 汪正翔

Voices of Photography 攝影之聲
Issue 15 : 影像的左邊
The Left Side of Images

我所認識的街拍有幾個類型,一種是自由派的攝影家,拍攝路邊孤獨的立影,暗喻人類的處境。一種是社會關懷強烈的人道主義者,紀錄環境與人的關係。還有一種是純粹私人心情的投射,像是森山大道,把整個城市都變成展示慾望的地方。這次「大路上」並不屬於前二類,並不只是因為照片中人影稀少,而是被攝的人形並不具有一種普遍性。大部份的背景也欠缺指示性的資訊,所以也很難討論社會與人的關係。觀者很自然地去想像這是一種個人內在興趣的表現。一個顯見的特徵是這次展覽的照片空間感都十分淡薄,我們幾乎看不到一個有人行走活動的場域 。不過共通之處也就僅此於此,細心的觀者很快會發現個別攝影者的興趣差異甚大,彷彿他們並非併肩而行,而是孤單地走在大路上。

簡濠江是高雄奬攝影首獎得主,他的照片充滿了靜物的特寫,畫面柔美,宛如時間在空氣之中凝滯。李立中才剛榮獲2015年台南新藝獎,這次的街拍則是捕捉了一些相機所容易導致的高對比光線,讓尋常的招牌或是窗光變得格外的強烈,暗喻現代社會的孤寂。蕭又滋的照片充滿了細節,每一張照片之中都有部分與整體的構成關係,而全部照片又作為一種細節組成了更大的世界。鄭弘敬畢業於東京寫真專門學校,他的作品表現純然私密的視覺經驗,觀看者無法在第一時間感受到視覺上的愉悅,然而一種更為純粹而透明的東西,卻展露出來,彷彿他作品的價值就是作品本身。陳以軒是近年來活躍的創作者,近期才受新加坡攝影節與台北美術獎的肯定。這次的照片前年在關渡美術館也展出過,他的作品帶有觀念上的戲謔,鏡頭前的手指與畫面融為一體,照片與照片之間也若有關聯,翻轉了原有觀看照片的方式。看這些台灣年輕攝影者的街拍作品,很難不感到雀躍 ,然而同一時間我產生了一些疑惑,而這些我觀看鄧南光或張才的街拍所從未感受的,我認為這與向內探求的攝影方式有所關係。

首先,我發現觀看這些照片我失去了街道的感覺,有可能是照片的光線與色澤美的異乎尋常,甚至讓人聯想到電影或商業廣告中所習見的視覺符碼,即便觀者仍然看到了街道,但也是一種場景意味濃厚的街道。另一原因則是,這些攝影者較諸傳統的街拍離「自然主義」更遠,他們利用特寫(譬如李立中的照片)、凸顯光影等技巧(譬如簡濠江照片中的高反差),強調了他們意識與圖像的關係,同時剔除了畫面中不相關的元素。這些精煉的手段再再顯示他們都是有經驗的藝術創作者,然而某種人行走在街道上的日常經驗–一種混屯的感知–也因此消失。

對我而言,街拍總是遊走在各種類型之外。我們很容易在編導式的照片中製造驚奇感,也容易在計畫型的作品裡敘述一個事件,但是街拍似乎兩方面都有所限制,有時街拍甚至於遠離了美的概念(這方面莫過於Eggleston的作品),但這正是街拍的魅力所在。在這個意義上,「街道」並不是一個空間的名稱,而是一種特定歷史條件下所形成的信念:在某一時期人們相信一種未精煉的狀態(既指心態也是場景),可以反應人類的處境。以Paul Graham的街拍作品為例,他的照片刻意處於紀實與詩意的敘事方式之間,不論畫面如何的動人,觀者仍能從照片當中感受那是一個日常的、雜亂的街道,而這並非由於固守街拍類別的緣故,而是它所追求的美感必須要在這樣一個處境中完成。如果他的照片更為精練,那詩意般的靜謐必然消失。

鄭弘敬與陳以軒的創作也是精練的,但是比較起來他們仍保留意圖上的隱晦。一方面他們鏡頭的特寫比較少,場景的感覺保留較多。另一方面,如果所有圖像與既有概念的連結,是一種圖符建立的過程,那他們的照片似乎意在取消圖符,只是方法不同:前者讓圖像成為一個全然私密的經驗,而後者則嘲諷原來圖像的呈現方式。

另外一個由趨向內心所引發的問題是,這些街拍創作,不像前輩常有一個明確的主題,像是紀錄城市或土地,因此有時難以判斷照片之間的關聯性。有時攝影者會將照片有系統地排列,或是篩選出情境類似的畫面,簡濠江的照片就是這樣。這的確一個快速組織照片,並凸顯主題的方法,但也有其缺點。因為這可能會讓照片彼此無法產生關係,而只是孤獨的對應了一個宏大的主題。自嘲在此處或是一種化解的辦法,像陳以軒的照片本來就有諷刺的意味,拼湊在此不像是問題,反倒像是策略。但是如同所有諷刺性的電影,作者也必須面對意圖快速被揭露之後的危險。

弘敬與又滋的創作屬於另一情況,他們都沒有明顯的主題,因此表面上不存在主題與作品聯繫的問題,然而又滋作者的意識更為明顯,或許是由於主體都被安放在中間,而且視覺特徵都很強烈,讓人想像那是有一個觀察者發現了鮮豔的色調與有趣的細節,然後特意的按下了快門。弘敬的照片當然也有視角的安排與視覺上的特徵,然而那更像是弘敬自然的遷就了這些物品最適合表現的形式。所以如果就表現一非主題式的私人視覺經驗這一主題而言,弘敬的作品更為直接而強烈,因為他連私人意識都似乎消失,物件成為本來卻陌生的樣子,沒有什麼比起這個還私密而隨機了。

當我觀看這些攝影者不同的策略,我想起Ian Jeffery曾對於自由派的攝影師有所評論,認為他們以蒙太奇的手法暗喻人類的處境是有限的。但事實上,當人們野心勃勃的將照片成為某種隱喻,在拍攝者意識、照片畫面與照片主題之間就永遠會存在落差。只是當年輕的創作者更關注於內心之時,上述的類型與主題問題就更為強烈,這是當代的攝影家必須更嚴肅面對的,因為前人所拍攝的共同體,譬如街道、城市乃至人類在畫面中都不再顯著。當論者說他們是關注自我內在的一群人,我們必須注意,「自我」已經分解為各種意識與感官的過程,而所謂的內在,也與外在世界一樣複雜而多樣。或許針對這樣不同的取向。可以衍生更為特定的主題展覽,觀者就會發現他們其實早已從大路上走向了不同的地方,一個只有自己,甚至沒有自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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