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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正德《too young to die》:攝影作為表達社會關懷的工具

文 / 汪正翔



焦正德的展覽以城市中旋生旋滅的樣品屋為主題,他先用拍立得拍攝樣品屋,將照片置於一個箱子之中。然後以保麗龍搭建樣品屋所在的街道景觀,放在箱子上。當箱子打開,觀者就可以看到一張至三張不等的拍立得相片。

我第一時間所感受到的是強烈的惆悵,像是看班雅明《柏林記事》一樣,因為從展覽的名稱,拍立得的畫質,昏黃的燈光以及宛如棺材的安放形式,都讓人陷入了情緒之中。但是另一方面,保麗龍的地景又不由得聯繫現實的議題。譬如不同區域的發展情況,樣品屋建築風格的差異等。

我們可以從很多角度去看待這兩者的關係,譬如可以將模型當成某種妝點,像是書本的封面,然後把照片當成主體。或著我們把照片創作與模型所反映的現實完全分開,就像一本攝影集當中也有很多社會科學的資料一樣,然後不試圖決定哪個是核心。但即使如此,我仍想知道那一種角度最為適切的。譬如如果現實的議題是創作者所關心的,那照片的拍法顯得太過隱蔽,幾乎去除了所有現實的資訊。同時模型的設計也有些粗略,並不比房地產公司所搭建的模型透露的更多。而如果將模型視為與照片相對的創作,那模型反倒可以做得更加粗糙,為了與精緻柔美的照片相對應。

又或著可以有另一種觀看方式,將照片以及照片所引發的情緒看作創作的主軸,因為不論是照片或是模型他們都缺少細節來表現現實的差異。但是就表現一種細緻惆悵的情緒卻不必要,那些細節的缺省正訴說著當一切消失,留存的只剩下均質的惆悵。這是整個展覽我覺得最迷人之處,我並不是為樣品屋而哀悼,而是為逝去的本身而悲傷。

我們甚至可以將這種情緒追溯到攝影本身。在Damisch《落差》當中,曾提及攝影俱有一種弔詭之處,它不是空間也不是時間的藝術,所以當拍攝時間的意象,時間卻會凝固為空間的形態。當拍攝空間,空間卻會有時間流逝的惆悵。換言之照片發展出與對象對立的性質,焦正德的拍立得照片恰恰掌握這一點。


相較之下,模型就像一個裝盛的物件,但也有可能是一種現實意識的補充,由於拍立得在攝影中既定的性格過於強烈,再加上柔焦與特寫等拍攝方式,觀看者比較難以離開原來拍立得所帶來的浪漫印象,也無法聯繫到樣品屋的現實處境。創作者或希望與單純拍立得區隔,並且讓觀者更關注現實,所以在這一次的展覽之中,添加了現實感強烈的模型,同時將照片隱藏其中,就某個程度上,展覽的內容變得豐富,但是注意力也因此分散。

事實上不只焦正德這次的作品,在許多當代的攝影創作當中,都可看到攝影者努力補充現實意識的痕跡,我懷疑這與六七年級攝影家的處境也有關,我們這一世代的創作者已經遠離社會紀實的風潮,但是對於藝術學校所發展出來的形式語言又有些疑懼。結果創作者經常會發展出一種作品,徘徊在視覺趣味與現實課題之間。記憶所及如張子謙的《蔣公》系列、張國耀拍攝的廢墟等等都有這樣的味道,「現實」好像成為了攝影作品晉身創作的某種儀態。

現實的關懷對於藝術從來都很重要,但是攝影作為一種直接表達社會關懷的工具,是時候該被重新考慮。也許有一天我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在惆悵的情緒之中,不必聯繫明顯的現實,卻觸碰更隱微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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