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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剛好拍到好看的




文 / 攝影 汪正翔

每次有人問我拍什麼,我都很尷尬,因為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同時我就會想,難道寫小說的會被問是寫什麼的嗎?好吧,其實寫小說的也會被分類,譬如寫愛情的、寫純文學的。只是攝影有一個奇怪之處,那就是攝影的分類通常是直接依照拍攝的對象,譬如拍風景、拍婚紗、拍商品。即便是藝術攝影,也會分拍人體、拍靜物等等。但是小說的分類卻比較是按照處理的主題。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能反映攝影依賴對象的程度。

我記得剛學攝影的時候,總是會努力地撇清自己與真實(對象)的關係,但是當攝影不是捕捉真實這件事也被成老生常談,就會發現不管怎麼樣講,攝影都與現實糾纏不清,或著更簡單的說,極端仰賴對象物。每當我拍了一些明明只是場景或對象好看,卻被視為拍的好的照片的時候,我心裡都很慚愧。

我也看過一些強調攝影技術細節的書,但是通常只會更讓人覺得是沒話找話,一下講濾鏡怎麼裝、一下講曝光減幾格,搞得像汽車手冊一樣。另外有些強調攝影技術的人並非如此膚淺,但是聽他們強調攝影在人為構作方面的講究時,我都不免想那這樣跟繪畫有何不同,畢竟那門藝術不需要心眼、理念、思維這些東西。

也許攝影仰賴對象並不見得全然是壞事,事實上,在藝術上當一種媒材它在技術細節上不是那麼複雜時,一方面固然讓人家批評,但另一方面這意味著它可能讓創作者更方便。譬如那天我聽劉國松痛罵文人畫沒技術,就某部分來講並沒有錯,但他忽略了那其實正是文人畫的優勢所在,它讓只要會寫字的人越過作畫的門檻,把更多心思放在內在的表現上。數位相機的流行也是同樣的情況,它讓拍照變得簡單,於是很多人視此為一種墮落,並強調更艱難的技術細節。但這同時也可以是一種解放,讓攝影者可以更關注自我與現實的關係。

我現在開始理解為什麼在波士頓學攝影的同學沒有人談過一次光圈快門,卻拼命的挖自己特殊的生命經歷,那並不是由於他們不重視技術,而是他們知道攝影的重心已經轉移。確實沒有一種藝術像攝影這樣好入門,但也沒有一種藝術像攝影這樣方便來處理個人每天與世界的種種關係。

說來這好像值得高興,然而如果一個人的生命經驗就是很平庸呢?哲學與文學也仰賴經驗,但是生活平淡的人還是可以透過心靈遊歷的方式來建立宏大而精緻的世界。然而攝影可以嗎,我們要如何保持對象物直觀上的樣貌與特性,但同時又深入一種抽象而特別關係?我們要如何告訴自己需要攝影,這對我一直是最難的問題。

留言

  1. 請問這句「我都不免想那這樣跟繪畫有何不同,畢竟那門藝術不需要心眼、理念、思維這些東西。」
    的「那門藝術」指的是「繪畫那門藝術」還是「哪一門藝術不需要心眼、理念、思維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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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指的是「哪一門藝術不需要心眼、理念、思維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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