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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人文攝影:Saul Leiter與布列松


文 / 汪正翔

In order to build a career and to be successful, one has to be determined. One has to be ambitious. I much prefer to drink coffee, listen to music and to paint when I feel like it.——Saul Leiter


Early Color是美國攝影師Saul Leiter的彩色攝影集,雖然算是街拍,不過視角多半偏低,應該他就只是坐在咖啡廳當中,偶然拍下外面的風景,如撐傘的行人,路過的汽車。但驚人的是,就在這樣有限的框景之中,Saul Leiter卻可以讓畫面精巧的令人屏息。我記得我第一次看到時,甚至覺得周遭的景物失去了顏色。

我試圖解釋這迷人世界是如何構成,有很大一部分與攝影的平面性有關。由於構圖大多嚴整,當遠近景並置,空間感容易消失。於是遠方的人疊合在有雨痕的玻璃窗上、紅色的雨傘與灰色的街道交融,真實世界於是消失,在某個程度上,畫面更像是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或是後期印象派的繪畫。另外一個引人注目的是照片中的顏色,他常在強烈的色塊當中,點綴細小但是對比強烈的線條。所以儘管色調濃豔,但是真正牽引觀者的卻是一些低迴的呢喃,讓人想起Bill Evans,一種精巧與隨性的交會。

理論上這樣在顏色表現上特出的作品,應該與Eggleston的攝影集相比較,但我卻想到風格迥異的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據說布列松曾經告訴Saul Leiter:“color sucks!”讓我們先排除攝影大師之間鬥嘴的可能,這實際上牽涉到一個有趣的問題。儘管兩人都曾被稱為人文主義攝影師(Humanism Photographer),但兩人對於人文有著不同的理解。當布列松拍攝人,他想到的是普遍的人,他試圖讓販夫走卒在日常中都展現尊嚴。而Saul Leiter所表現的人文意味,卻不存在於被攝影的個體,他們只是作者構圖的元素。Saul Leiter的人文,是指一種自我品味的展現。

從構圖上來比較,布列松的照片個體與空間的關係是清楚的,每個人被均勻而協調的分配在畫面當中,一種類似古典主義繪畫的安排方式。然而Saul Leiter的人物卻是經常被前景所遮蔽,或是根本上轉化為色塊當中的一部分,那與照片中經常出現的雨傘,或是車頂基本上是同樣意義。有評論者認為Saul Leiter受布列松影響,喜愛捕捉瞬間的完美構圖。但是其中仍有差異,因為布列松關心的是個體與個體,或個體與環境之間的關係,那最終仍是回到人本身。而Saul Leiter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在瞬間之中達到平衡純粹是線條與色彩。

我曾試圖想像古代的文人如果拿到了相機會如何拍攝,但腦海之中卻無法出現畫面,原因在於攝影無法像筆墨一樣成為足以抒發個性的單元,聊發逸氣的畫作也與攝影創作在形態上相去甚遠,但是Saul Leiter的"Early Color"卻克服了這些。這本攝影集原來便不是他嚴格意義上的創作。Saul Leiter大多時間是作為一個時尚攝影師,他甚至拒絕讓人發表這些在咖啡店的隨拍之作。但好在最後發表了,否則我們會以為人文攝影即是拍攝具有人文意味的載體,而非心智與品味的展現。


Photographs by Saul Leiter. Introduction by Martin Harrison.
Steidl / Howard Greenberg Gallery, Gottingen, 2011
元智大學圖書館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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