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攝影的異議

從班雅明看到羅蘭巴特、蘇珊桑塔格,再看到John Berger,感覺就是一個對攝影希望到失望又試圖重建希望的過程。1930年的時候現代攝影還是一個新鮮的玩意,班雅明用靈光來區別這種新的媒材與古典的藝術。但是到了1960年,蘇珊桑塔格與羅蘭巴特口中的攝影就不免嫌惡,前者把攝影視為資本主義的幫兇,後者則批評那些好奇務新的現代主義攝影大軍。他們問題已經不是攝影是否帶來一種新的感知,而是這種新的感知已經失控。因為攝影作為一種斷面他的意義太過於曖昧,也太容易被誤用(法西斯、資本主義、社會調查等等)。即使論者想要正面論說攝影的特質,也不能不從無話可說開始,然後以一片靜默結束,就如同羅蘭巴特所說的刺點一樣。
John Berger《攝影的異議》從承認這些對攝影的指控開始。他引用蘇珊桑塔格的兩大批評:一、照片被拍下的瞬間與觀看當下分裂,二、照片透過奇觀化與影像控制,成為資本主義的幫兇(這兩者事實上是有因果關係的,因為照片是斷裂的,當人類感知大量透過這種方式運作,人就成為破碎可量化的單元)。然而他與蘇珊桑塔格不同的是,他相信攝影仍然有敘事的意義(相較之下,蘇珊桑塔格認為無需敘事就可有意義),可是這如何可能?因為意義本身就建立在時序歷程上,攝影作為一個瞬間要有意義,要不透過文字,要不就以組圖模擬文字。
John Berger並不反對這些方法,但是他仍然試圖詢問攝影本身可否有自己獨特的實踐。而他的解決之道,是擴大這個斷面的語境(不是時間的長度),而這件事要能夠達成,仰賴兩個基礎:一個是影像(外觀)本身具有一種宛如神諭的啟示意義,無需透過文字的詮釋。二是照片可以用蒙太奇方式,使得畫面之中不同的元素,以一種故事的方在拍攝者與觀看者之間形成共識。表面上,關注外觀,而非挖掘外觀內部的意義,與蘇珊桑塔格反詮釋之說相近,或著如John Berger自己所說,這跟梅洛龐蒂相關。但實際上,John Berger在進行影像分析時,它並不是真的進行形式分析,也許身體哲學相去甚遠,他是將影像詮釋成意象,然後聯繫人類的大處境,這其實很像是弘大版本的傑夫戴爾。
透過這套方式,John Berger相信照片可以富於表現,往兩個方面發展,一方面照片體現的被拍者的主體性。另一方面照片形成歷史的記憶。這兩者看來相對,但是他們共同的敵人是基於實證原則的攝影。後者把一切事物變成不連續也因此方便計算的單位,主體在這當中被壓抑。而John Berger想做的,是透過照片語境(照片與人類感知的連續)的重建來恢復人的主體性。
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左翼人文主義的思路——關注大寫的人類、尋求影像的人文解釋——只是他的敵人不是戰爭,而是市場與資本。他要求人回到具體的關係之中,就個人而言,是人與人的互動,在每一個目光交接中,人互相成為主體,而非被觀看的客體。就群體(人類)而言,人是政治社會的產物。撇除政治是會去談人道,結果就是「人類一家」。
然而我始終覺得這種從孤立的瞬間開始,然後以建立連續性的目的為意義的攝影之路未免也太過曲折。對於蘇珊桑塔格與羅蘭巴特而言,攝影不需要在無話可說之後又說出什麼。攝影的意義就是自足,不待詮釋與發展,藝術也是。但是這樣的說法攝影人本身與當代藝術也不買帳。他們更傾向於發現照片的瞬間之前與之後聯繫著什麼,畫面之外的缺席聯繫著什麼,照片的生產過程聯繫了什麼。John Berger在此顯得比較可親,但是攝影本不可親。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誰能告訴我創作是什麼?

最近在想一個笨問題,到底創作是什麼呢?通常我們都是觀察到一些已經成名藝術家是老師或是前輩,然後從他們的行為與作品當中,得到一個模糊的創作定義。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就會發現這樣行不通。當討論藝術的時候,我常常覺得我們到底是不是在說同一件事情。於是我們開始思考各種創作的定義,譬如面對自己、表現自己、證明存在、發現真實、視覺刺激、得到滿足、人類本質或是融貫說、形式說這類的答案。 如果我們抱持著藝術可以有多種定義或甚至不必定義,那其實問題也就結束了。譬如運動也是一個在寬鬆定義下進行的活動,很少人會追問運動的本質。但是創作是這樣嗎?舉例而言,我們常常秉持一個綜合性的標準:所謂的好作品,就是追求一個形式上特殊、然後產生某種轉化,然後又連結到某種已知的意義或是現實的作品。至於哪一個是創作的核心,哪一個只是附加的好處,我並不清楚。而且這比起以藝術現實為藝術的想法,並沒有好到多少。 假設我們想要進一詢問在這諸多定義之中,哪一個是創作的核心,那各種關於內容的說法,譬如透過藝術連結真善美、社會現實與人類歷史的率先會被排除,因為在我的經驗之中,藝術品是在處理內容,而不是內容本身。像是有好內容的作品可能有濫形式,有敗德的內容卻可能有好形式,後者在我看來當然更像是藝術品。 那趨向個人內在的解釋呢?如果藝術是一個面對自己的活動,事實上常常也是,那我們要如何跟別人討論呢?當我們說藝術很難有一個普遍的標準,這跟藝術只能心證還是有相當的距離。這就像我們討論觀念(譬如正義)跟說今天感覺天氣很冷,雖然都是主觀的,但在嚴格意義上是不同的知識範疇。還有一種說是說藝術是抒發自己,其實我很相信這一個,然而抒發自己的手段有很多,從大叫到唱詩都是,我們很難說這都是藝術。即使是好了,我們一樣要面對如何討論的問題。 所以最後我唯一能夠接受的,只能藝術是一種感性形式上的翻新。這也符合我們一般的經驗。創作者不管處理的題材、內容有高有低,有嚴肅有不嚴肅,但是共通的是發現一個從未有過的感性經驗,而這是世界上其它活動所無法替換的。 然後這裡仍然有問題,所謂的新,即使我們定義為「前所未見」,那仍然會有兩個問題,一個是新的對象是誰?是創作者自己覺得新?還是觀者也要覺得新?如果只考慮創作者,那一個在與世隔絕小島上的藝術家每天一定覺得自己的作品很新。如果是後者,哪些觀者是我們要考慮的?是藝術家還是所有人? 另外一個也很

類型學

貝克夫婦 最近幾年台灣超愛講類型學,但是我總是覺得哪邊不對勁。直到最近看一篇文章講deadpan跟貝克夫婦。裡面強調貝克夫婦的作品有一個特徵就是刻意降低環境細節,不論是社會的、文化的還是自然的(譬如有時間感的天光),他們甚至抹除可以作為比例尺的物件,好讓他們的東西看起來不是在一個具體的環境之中。如果我們跟The Americans,或是Edward Steichen的聯展The Family of Man放在一起看,他們都有一種從國族之中解放出來的心態。貝克夫婦的作品當然仍然是社會的,但是那個社會的知識(way of knowledge)是與觀看的方式(way of seeing)而非一些文化的符號緊密的聯繫在一起。 而台灣很多宣稱具有類型學的概念的作品,缺少了那個表現idea type的抽象氣質。他們並不是將許多東西並置,然後透過那種相似性,看出一個事物「形式」。反而比較像是拍攝一個已知的類別,然後方方面面的去表現它們在現實之中不同的特色。同時,我們也很喜歡帶入環境的線索,好像是在告訴觀看的人這些重複的事物,是某種區域美學的展現,這與貝克夫婦脫離特定時空的做法相異。最最最直觀上差異就是,貝克夫婦的東西明明是很deadpan的,但是不知道為何「台灣類型學」視覺上的張力都馬要很強。強到你會一直覺得你處在那個特定的時空,而不是抽象的某種理型世界之中。 當然也不是說一定要怎麼樣才是類型學,你也可以做一個作品然後完全沒有這些特徵,然後宣稱跟類型學有關,只是那個關聯就只是拍很多同類型的東西,然後構圖在中間,望文生義的程度其實跟觀念攝影就是講觀念差不多。

讀中平卓馬《為何是植物圖鑑》

對於已經累積許多攝影知識的人來說,這本書或許會讓你砍掉重練。 決鬥寫真論 一般熟悉的日本攝影,可能會是 荒木經惟 或 森山大道 那樣──晃動的畫面、顆粒的質感、攝影家的私密視角與充滿慾望的街頭。而 中平卓馬 (1938-2015)在其中,就像個奇怪的存在。他早年的確也拍攝那些看似粗獷、充滿作者視角的影像,可是忽然之間,他的照片變得毫不私密,甚至我們看不出其中有任何「人味」。台灣讀者或許因為 《決鬥寫真論》 認識了這位身兼評論家與攝影家的傳奇人物,但他的攝影理念與風格仍然像是一個謎。 《為何是植物圖鑑》 有助於我們進一步瞭解他,特別是他如何從早期個人性強烈的風格轉變到後來如他所說:「一種『去除作者表現』的攝影,會是一個很好的途徑。」更有趣的是,這本書也衝擊了我們對於攝影理所當然的想法,我約略提出如下: 1. 攝影不是藝術 為何是植物圖鑑:中平卓馬映像論集 首先我們會受到挑戰的,可能是攝影與藝術的關係。對我們來說,攝影是不是「藝術」似乎不太有爭論,攝影當然是藝術,這麼多攝影作品出現在藝廊、美術館與博覽會,怎麼不是藝術呢? 但中平卓馬說:「攝影不是藝術! 」這裡有一個限定,他所談論的藝術,很多時候是指一種「表現」技藝,也就是創作者藉由作品表達自己的主觀情緒,所以他說「近代藝術是一種以人類為中心的藝術」。他認為攝影不應該是這樣,而是要「避免人的主體意識恣意的投射在對象之上」。也就是說, 攝影只是記錄。 他從攝影的「詩意」進一步解釋。書中引用一位讀者投書,讀者問中平卓馬:為什麼放棄了早期照片中的詩意?中平卓馬說確實如此,早年在攝影同人誌《挑釁》時期,他想追求主流之外的影像,所以他的攝影個人性強烈。其中也包含一些夜晚的照片,他發現,夜晚的陰影會賦予照片某種詩意,使得照片中的事物看起來不像它本來的樣子(相對於白天而言)。後來他放棄這個做法,他開始相信「一張張照片並非內心圖像的表徵,只是現實的記號」,而個性化的圖像,卻會瞬間被收編在那套追求表現的藝術系統內。 因此,他也反對手作或是暗房操作,即使《挑釁》時期曾製作一些手作書,他仍認為「以素人手作的邏輯為匿逃所,恐怕也於事無補」。所以在 《為何是植物圖鑑》 中, 他拒絕人為的痕跡,包括意象、詩意、陰影乃至一切隱含其中的情緒 ,而主張用直接、清晰、不帶情緒意見的「圖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