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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xx

文 / 汪正翔



攝影與小說當中都會有一類作品,作者努力的呈現各種痛苦與不堪。但是看完之後的反應卻常會很兩極。一種是屏住呼吸,好像真正的目睹了某種殘暴的真相,一種是讓人想撇過頭去,覺得悲苦感官已經麻木。我一直在想造成這種差別的原因是什麼?

通常我會很快地告訴自己,一種是想要逼視真相,一種則是另有企圖,譬如賣弄或是耍悲來討喜。但是這多少牽涉了動機的部分。而凡事從動機來討論作品,似乎都有點老派,雖然我覺得也不是不可行。如果創作是一個過程,烹飪要考慮顧客的感受,那人壞跟人醜會影響美感跟食慾也是很合理的。

我們也可以從形式上來討論。剛好最近看的小說,有一個很鮮明的特徵,就是他字句的美與現實的不堪,是緊密的聯繫在一起。就像有些紀實照片,老人的皺褶與豐富的色階不可區分。而通常這樣的作品,都會讓人覺得疑懼甚至厭煩。原因可能是道德性的,譬如我們不想要從悲苦中取樂。但是也可能與道德無關,而是我們想要穿透現實的不堪,去看到更深邃的部分,然而美這件事卻會耽擱我們。

按照這樣想,很容易推論出好的正視現實的作品,應當是具有某種反美學的特徵。就某種程度上好像沒錯,很多這類的作品都會讓風格趨於冷調,或是降低其中的戲劇性,讓最後的不堪能夠因而純粹並懾人。但事實上又並非完全如此。我想起大亨小傳跟Robert Frank有一張拍攝公車上黑人的照片,涉及的現實都是殘暴的,但其中美感的部分都依然明顯。更不用說Eugene Smith,他照片簡直是美的令人心碎。

老實說我還是不知道答案,我覺得如果我參加一個面試或是座談,我會說美跟正視現實其實是不可區分的。也就是令人厭煩的作品,它美感的表現其實也很刻板,所以現實的穿透力也不夠。而優秀的作品則反之。然而這並沒有說明我們在經驗上仍然得到分開的感受,然後最後為什麼有的可以合而為一,有的卻讓我們感到衝突與煩悶。

也許最後這完全與美感無關,而是個人對於真實認知的不同。當我們的世界是狹小的,我們隨便看到什麼東西都會覺得驚駭,覺得揭露了某種真相,同時也會覺得美。但是當我們看到更多,那些淺淺的訴說現實的作品就會看起來像宣傳,所謂宣傳不就是傳遞已知的東西,即使它也可以設計的很藝術,但終究沒有人會覺得那很美。至於是不是有政治的動機,甚至是不是道德,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只是我們對於來自於創作者的宣傳比較沒有意識而已。

這某部分也符合我們的經驗,我們看過美卻不真的作品,但很少會說一個作品很真實但一點都不美。有時候我們批評某些東西太直白,好像缺少了美,其實那意思也是說沒有觸及到更內在的真實。

但什麼是真實呢?如果我們不談任何先驗的部分,那真實就是知道更多,不真就是有所不知。結論就是多比少好,每次想到這個就覺得真鳥。但也不是我這樣說而已。且看現在什麼東西都是「最後的xx」或是「xx之後」,就知道大家多覬覦一個站在終點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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