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正翔
我們所有珍視的人事物都會消失,這件事並不是最哀傷的。我們對於消失最終會習慣並且繼續活下去,這也不是最令人哀傷的。最令人哀傷的是我們想到我們自己將成為一個被習慣的消失,成為幾篇文章,幾張照片,一段被訴說的回憶,一個永遠固定的樣貌。
我們要怎麼辦?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一切活生生都不會在死亡的形式之中被發現,即使是最生動最身歷其境的影音,能夠與人互動的Ai,只要我們意識到死亡,ㄧ切就是死亡。
不用說照片,我們努力地拍下一張張畫面,灌注了我們的情感、意念與美學。但是通常,看到照片的人,只會看到那裡面的對象,他們以為這是在說一個活生生的她/他。但不是的、不是的。說的是我,是我在拍,是我的眼神與我的快門。可是沒有人注意。
也許有少數像是羅蘭巴特,他看到被拍照的人曾經被另一個人目睹。譬如他看拿破崙弟弟的照片,想起這個人曾經看過拿破崙。這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可是他沒有想起攝影師,沒有在刺點的討論中談到這個攝影師同時看過了拿破倫與他弟弟。
於是攝影師就這樣消失在所有照片當中,我們越是拍下有意義的、活生生,甚至於趨近永恆的東西,觀眾就越是看到他們,然後忘記了一樣活生生的我們。照片是每一個攝影師消失的證據。所謂此曾在只不過說明曾經有一個東西存在,而不是曾經有一雙眼睛存在。
楊雅淳新的攝影集裡面有許多像是三連拍的照片,有些看起來很漂亮,但是更多都是看似毫不起眼的日常。觀看者也許努力想要從照片當中看到編輯邏輯(像是Robert Frank的並置照片),或是事物細微的差異(就像我們看Paul Graham的照片)。
但是在這一個早上,當我想到消失這件事,我只看到這些連拍的照片背後有一個攝影師,在那不到一秒的時間改變了些微的視角。是這個微不足道的動作打中了我。我心想這或許是一個方法,告訴別人一個人曾經在那裡,曾經意識到不為人知的隱秩序。
這一切都是輕薄的,譬如描圖紙與色票般的照片都有一種草稿的暗示,但是同時又是慎重的,照片牢牢地黏在紙上、小張的照片讓人有珍稀的感覺。對我而言,這不是為了讓一切精緻,不是為了展現圖像的微妙,也不是手工書的質感。而是有一個人在看,而只有這件事值得被慎重對待。
她到底在看什麼?是一個事件的短暫動態,還是線條、色彩上的關係,這些已經毫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拍照的人看到了一個東西,還是看到了三個東西。
當我們說,這裡有一個人,他出現了,他又出現了,他再次出現了。我們實際上沒有看到那個人,我們看到了一個時空中的現象,所有的影片都是這樣。但是當我們看到三張照片,我們不確定是否可以這樣解讀。於是我們在「一個個」跟「一個」之間猶豫,我們在決定「存在」的定義,而這是由另一個存在所給予。
期待楊雅淳過去那種富於個人感性與視覺張力的照片並為這個新作而困惑的人,應該要想到一切攝影對象的隱喻都不足以聲稱一個人是什麼,就算是觀看這件事也不會,所以楊雅淳以及所有意識到此的攝影師都會越來越難拍照,當他們從圖像走向存在的行為,然後再往後退,沒有什麼躍躍欲試的宏大計劃等在那裡,只有偶爾,如果能想到一個讓自己覺得,我還可以拍的拍照方式,那我們就不會什麼都不是。
Yo Yang Photogra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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