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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川竜一的攝影



文 / 汪正翔

石川竜一,1984年生於沖繩,在2015年以《OKINAWAN PORTRAITS 2010‑2012》奪下第40屆「木村伊兵衛攝影獎」。「沖繩肖像」具有一種怪異( awkwardness)的刺激感,我們從Diane Arbus那裡也可以看到,那並不只是捕捉古怪或是醜拙的樣貌,而是讓被攝的對象對於古怪或醜拙完全不以為意,甚至於不自知。然而兩者仍有差異,Diane Arbus的對象即便身心沒有明顯缺陷,也通常在社會地位上處於邊緣地位。石川的對象卻很難這樣分類。觀看的人甚至對於是否要將awkwardness的感覺聯繫到這些對象之上感到有點尷尬。他們那樣很怪嗎?還是我帶有偏見呢?這種怪奇(獵奇)與自然之間的緊張感,是一開始我覺得很有趣的地方。 另外一個差異是,Arbus所傳達的情緒更加隱微,它可以是一個茫然的表情,或是一個索然無味的瞬間,以及它所引發的深層恐懼:人為何可以這樣自顧自的存在?石川的照片卻沒有如此迂迴與內向,他像是想都不想的把明顯怪異的人物姿態一瞬之間捕捉下來(如弘敬所說他並不追求表現人內在的特質)。我們也可以說照片傳達了自然,但是那個自然是建立在對顯而易見的怪異毫不避忌,而非捕捉完全不刻意的姿態。 「Camp」系列也表現了一種對於刻意的直白,與上田義彥拍攝的森林相較,後者彷彿讓山林在一片深籧之中展現自己的本質,但是石川的山林卻不太具有靈性,也並不凸顯「原來的樣子」。那些山嵐與霧氣雖具有詩意,但是那並不是像上田的自然成為了神,反之那就是一個被抓拍下來的美景,我們無時無刻都會感受到有一個人在拍攝。這可以從構圖來解釋,不管是一分為二、對角線的方式,還是讓細節塞滿畫面,在攝影當中都是一種強烈表現拍攝者甚至具有挑釁意味的拍法。它隱含的是追求一種從智識上的回歸,石川彷彿在說:山就要斜的,草地就要的水平樹叢就很雜亂。但是同時他又讓這些自然物象朦朧,我不確定那讓觀者更去除了原來的認識,亦或是增加了一層「抽象」的多餘想像。 這似乎才是石川最奇特的地方,他總是讓你覺得渾然天成的同時,又明目張膽地戳了你一下,提醒你他動的手腳。譬如照片的顏色也很粗暴,它沒有那種溫潤的漸層,以及一致的調性。反之他常常讓畫面中的藍色、紅色鮮艷到脫離了現場,但是同一時間你又覺得那很符合當地的情調。而這可能來自於我們對於異地的刻板印象,因為相信他們有著自己的顏色,所以對於顏色本身的處理反而會更加的誇張,從非洲到沖繩,從西方到東方,攝影者總是試圖不讓顏色被馴化。 某種程度上,似乎可以將石川與那些粗糙充滿表現性的日本攝影家相比擬。但是我其實也不太確定,因為一方面他沒有強烈的探問內心,他的照片總是在感官的層次上一閃而過,以至於像是直覺、野性、本能這些比較內在東西甚至還不曾被喚醒。另一方面他的照片運用很多風格與類型,譬如古典的街拍,讓人與街景中的圖像產生有趣的關聯,又譬如藝術性的手法,讓人直挺挺地在鏡頭之前,從一個不明確的站姿之中,呈現隱微的情緒。另外有些時候,觀者彷彿看到艾格斯頓(William Eggleston)的影子又或是一些去古巴拍照的美國攝影師。石川像是刻意將這些風格「拼接」起來,這固然可以解釋為創作者初期都會有的特徵,但是石川的強項在於,那些風格之間又不相統屬卻自有一整體的美感。 你甚至不能確定那種刻意的不避諱是不是才是一種最自然的表現。譬如前述的怪異的氣息、直白的構圖,它們讓照片似乎具有一種粗暴的能量,然後在最快的時間衝進你的心理,快到意識來不及啟動,觀者就得到了純粹的喜悅,而這是那種善於細膩色階與精準觀察的老手所無法達成的,因為他們總是延遲的觀看的快感,並使之得到更細微的體驗。如果可以運用什麼思想上的比附,石川的照片有一點「即色」的意味,事物(藝術)的本質就是事物的樣子(包含主觀與不自然也是),這讓石川竜一看起來什麼都不想,但這正是他想最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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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克夫婦 最近幾年台灣超愛講類型學,但是我總是覺得哪邊不對勁。直到最近看一篇文章講deadpan跟貝克夫婦。裡面強調貝克夫婦的作品有一個特徵就是刻意降低環境細節,不論是社會的、文化的還是自然的(譬如有時間感的天光),他們甚至抹除可以作為比例尺的物件,好讓他們的東西看起來不是在一個具體的環境之中。如果我們跟The Americans,或是Edward Steichen的聯展The Family of Man放在一起看,他們都有一種從國族之中解放出來的心態。貝克夫婦的作品當然仍然是社會的,但是那個社會的知識(way of knowledge)是與觀看的方式(way of seeing)而非一些文化的符號緊密的聯繫在一起。 而台灣很多宣稱具有類型學的概念的作品,缺少了那個表現idea type的抽象氣質。他們並不是將許多東西並置,然後透過那種相似性,看出一個事物「形式」。反而比較像是拍攝一個已知的類別,然後方方面面的去表現它們在現實之中不同的特色。同時,我們也很喜歡帶入環境的線索,好像是在告訴觀看的人這些重複的事物,是某種區域美學的展現,這與貝克夫婦脫離特定時空的做法相異。最最最直觀上差異就是,貝克夫婦的東西明明是很deadpan的,但是不知道為何「台灣類型學」視覺上的張力都馬要很強。強到你會一直覺得你處在那個特定的時空,而不是抽象的某種理型世界之中。 當然也不是說一定要怎麼樣才是類型學,你也可以做一個作品然後完全沒有這些特徵,然後宣稱跟類型學有關,只是那個關聯就只是拍很多同類型的東西,然後構圖在中間,望文生義的程度其實跟觀念攝影就是講觀念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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