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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以軒《我出國了,然後我回來了》


專欄作者陳以軒,《我出國了,然後我回來了》

陳以軒的展覽有一些明顯的操作,譬如書本的呈現形式,個人生命史的回顧,以及藉由這些形式對於傳統觀看照片方式的挑戰。關於這部分我想一定有很多人關注。我想討論另一部分,就是這個展覽看似失誤之處。
首先我們很快感覺到作品似乎會被展場給稀釋,這並不是由於作品的數量比較少的關係,而是一種「仿書本」的形式,本來就不適合在公共空間表現。如果我們以傳統繪畫的冊頁來比擬,他們更適合在雅集這類私人的聚會中被觀賞,因為在此情境下作品的細膩與「手感」都可以被充分地體驗。但是當書頁被安放在公共空間,它們要不是被聯想成一種拍立得式的懷舊物,要不就是被視為類似裝置的元素,而這兩種觀看方式都導致觀看者忽略作品作為圖像內容的部分。
沙發與照片投影也有類似的問題,它們模擬了一個傳統家內觀看照片的情狀,然而展場空曠的空間卻讓這個「家」失去了封閉性,因此也不具與之相繫的私密經驗感。雖然照片的投影的確有一種觀看家庭錄影帶的聯想,然而因為觀賞者缺乏對作者個人生命史的了解,因此這個經驗其實更像是觀看電影當中的情節,讓我一直想到典型的懸疑凶殺片:有一個宛如審訊室的椅子,以及隱藏證據的影帶被循環播放。
第二個看似失誤之處是,照片的內容,也就是那些雜亂的台灣風景與人物,看似與書本的形式與生命史的回顧沒有顯著的關連。如果這些照片以傳統的方式呈現,譬如更大的輸出與精細的裝裱,我們或可猜想那是一種透過攝影發現台灣美學的嘗試,而這與展覽主題也有關係。正因為出國之後在美感上有新的經驗,所以「回國」之後對於台灣的景色重新加以審視。然而當我們把書本的形式考量進去,這部分的關聯就會顯得比較薄弱,美學的意義在書頁的形式中被掩藏了,甚至讓人覺得即使把照片換成其它內容,也無礙於這樣的表現。
但是這些看似失誤之處,卻是我認為這個展覽最精彩的地方。因為它們呈現了一種個人生命經驗與集體概念在攝影上的矛盾。我們的確看過很多私密的攝影作品在公開的空間中陳列,那通常是以一種自傳的概念來安排,讓觀者可以整體地觀察作者的創作在時空脈絡之中的變化。然而陳以軒並非在內容上、而是在形式上思索個人性,後者較諸於前者其實更為徹底,衝突因此也更強烈,畢竟自傳從來就是拿來公開的。
當陳以軒選擇了這樣的方式,他彷彿站在自己的背後,看著自己置身於台灣國外,置身於藝術或是生活。他並未多說些什麼,觀者卻反而感受一種惆悵。表面上那是為照片的細膩色階所感染,但更深的層面是,觀者實際上也站在一個回顧的地方。我們一方面想要照片回到過去的觀賞方式,私密而溫暖,同時邀請人們進入其中的心靈,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又站在當代(藝術)世界。那些帶有干擾性質的呈現方式,譬如讓一列照片為牆面所中斷,就我而言它象徵的意義更勝於實際觀賞的引導,他像是一種抗議又像是探問:到底那些牽動我們個人情感的照片,要如何在現代藝術世界中被理解?
按照這樣的思路,那些台灣的風景事實上也是不能被代換的。因為他們呼應了類似的問題。這些照片作為作者回國之後的獨特經驗本來是十分私密的,作者或許因為國外的風光而對於台灣的一切感到奇異,因此特別按下了快門。但是當這些照片要被公開展示時,一個立即的問題就是它們缺乏「呼喊」群眾的刺點。因為它們既非典型的具有台灣意象的景致,如高山或是農村,但是同時又不是現場感濃厚的地方。事實上這不正是整個台灣美學被以一種超越個人的形式所呈現時,必定會碰到的難題?我們要捕捉那些讓人有共感的特徵,但是那又會壓抑個人生命的連結;抑或是我們加強了個人生命的經驗,然而這樣的內容又為何以公開的形式展出,甚至以普遍的概念想像?
在「過去未來」這套作品中,也存在這種由個人生命出發推至一種普遍模式的掙扎。他用舊照片作為素材,臆測將來的某一天會出現什麼樣的活動,然後以舊照片來搭配。簡子傑認為這具有某種政治的寓言,因為以歷史來預測將來的行動。但對我而言,這更接近於一個真實的經驗:以一個瑣碎的、個人的生命記憶去猜測一個普遍概念意義下藝術家的身份會是什麼情況。
不論是「個人/藝術家」、「環島記錄/台灣美學」以及「冊頁/展品」,陳以軒的重心都隱隱地放在那個斜線之上。如果回顧陳以軒之前的作品,這種在個人與普遍「之間」的微妙狀態事實上一直都在。那是陳以軒作品最吸引人的部分,一種語法本身成為主體的微妙時刻,譬如「若有手指」中的手指,或是「你是懂了嗎」中的諧音。他既不願意坦白透露太多私密經驗,但也不會全然地玩弄抽象的形式或觀念,更沒有強烈的現實連結。在此不妨借用柏格森(Henri Bergson對於「圖像」性質的形容:一種夾雜於概念與經驗中的存在之物。在這個意義上,陳以軒的作品是非常「圖像」的,而它持續對於陳以軒的個人生命與普遍的美學概念發出邀請與挑戰,
對於觀者而言,這並不容易進入,我們會想要尋找一種更明確的連結,譬如政治性的或文化族群意義的。但是如果我們耐著性子,忍住那些看似嘲諷所帶來的快感,或美感與現實連結時所帶來的誘惑,我們就可能跟他一起到達那個並不是很多攝影家能到達之境,像是哈利波特當中的九又四分之三月台,一個探究攝影作為一種語言學而非語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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