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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風》看有關紀實攝影的幾個問題



文 / 汪正翔

《南風》就像某些直白書寫鄉土的詩,譬如吳晟,不只是因為題材是鄉土的,同時也是因為他們都有顯而易見的特徵:詩性與紀實。我們可以就報導文學角度去看待這兩種性格,也可以由攝影集的角度切入,而我嘗試從後者。所以對於現實上的問題,在此就沒有考慮了。

在攝影當中,藝術的詩性是好的,鄉土紀實也是好的,但是當這兩者合在一起,卻讓我覺得不安,因為我無法面對攝影在重大現實問題,譬如戰爭或是疾病上所引起的視覺快感。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的問題,直到看到攝影師Paul Graham說:「紀實攝影是一個記錄與藝術誤會的結合。紀實攝影家應該放棄敘事的企圖,而承認攝影所帶來的片段性。」他自己的紀實作品就像是詩一樣,透過隱喻而非記錄來逼近真實。這給我很大的信心,讓我相信多年的懷疑並非一個風格選擇的問題,而是攝影本身就有一種反敘事的特性,當創作者運用攝影來說故事時,就必定會面對這一部分。《南風》在這個意義上特別值得注意,因為它正是企圖利用文字與圖像來說故事,但是這些照片卻有一種藝術品的安定感,好像抽離在故事之外。

這種紀實與藝術之間的緊張關係當然並非攝影所獨有,譬如庫爾貝的繪畫,就很難區分其中的記錄性與藝術性。但是相較於其他媒材,這個衝突在攝影之中變得更為明顯。因為攝影的對象是具體存在的,所以攝影對於對象的責任往往比起繪畫或雕塑來得更強烈。於是我們看到很多以攝影表達人道關懷的例子(另一個例子是對於拍女體的緊張感)。但問題是,如果紀實攝影的價值來自於警醒,那不可避免的是當類似的畫面出現越多,人們對於悲苦的感受就會越為淡薄。王健壯曾引用Susan Sontag說「攝影如果要控訴,就必須要先震懾」這句話來讚揚《南風》,但是他忘記了Susan Sontag其實在這句話之後花更多篇幅在訴說攝影的震撼如何帶來快感,以及這種震撼如何逐漸地減弱。

另外一個紀實攝影常會面對的問題是,攝影本身是去除脈絡的產物,而苦難卻必須在脈絡之中理解。因此許多紀實攝影集會搭配文字。這兩者的合作是有道理的,攝影補足了文字沒有的感官經驗,而文字補足了攝影缺乏的脈絡。我們甚至可以將此簡化為「文字/圖片」與「紀實/藝術」之間有一個對應的關係。在這個意義上,《南風》的照片絕對是成功的,每一張都有著飽滿的情緒,適合配上一段有關現實的文字敘述。(一個反面的佐證是通常沒有配文字的照片會比較意圖含混,借以指涉一個普遍而抽象的問題,譬如徐揚聰所拍攝的鄉下。)

但是當創作者對於視覺語言已經有很高的掌握,我們不免期待他告訴我們他所使用的語言之間是否有種主從的關係。我們當然可以在一本書當中看到散文與詩,而且兩者都有相當的份量,但更常見的情況是,藝術家選定了一個媒材來說他的話,然後用另一個媒材來配合。而《南風》對我而言就像是看到一本五十頁是詩,五十頁是學術論文的集合(尤其是最後幾頁的圖表)。這兩方面都足以讓人對一個問題有深入而全面地理解。但也就是因為太認真了,有時我感覺不到兩者的關係(或是感覺不到兩者的差異),就像看到那些穿插詩意照片的詩集一樣。

就照片而言也同樣讓我有此疑惑。有些照片就像傳統的紀實攝影,拍攝歲月刻痕的面容,表現黑白細膩的色階,有些照片則用廣角逼近群眾,有一種深入當地處境的意味,這些手法在前輩紀實攝影作品中並不陌生。另外有些照片則更有設計,似乎發展出一種近乎stage的攝影語言,譬如手掩著臉。頗有自憐自愛的無助感。又比如一些擺拍的照片,又像是何經泰的《工殤》系列,受難者拿著遺照,直直地面對鏡頭就像直直地面對生命的悲苦一樣。還有些照片卻是出於一種形式的興趣,譬如路牌在道路上的影子,稻田的延伸等等,恍惚之間,我甚至覺得好像曾敏雄的《風景安靜》一樣,完全表現純粹的美感,而不透露任何現實的資訊。另外有些照片,譬如噴灑農藥的場景,直有Eugene Smith的味道,籠罩一種神聖又反諷的光輝。

在寬廣的意義下,也就是「激發對於現實問題的關懷」,無論是人物抓拍、形式美或是擺拍都可以說俱有某種效果。又如果他們的數量沒有那麼多,我們可以理解這些照片視覺語言的關係不是太重要的,因為他們只是為了配合文字,然後在關懷鄉土的大主題之下分別產生作用。我們甚至可以將這些圖理解為說故事的幾個層次,作者也確實將照片分為風景、生活,到個別的肖像,這實際上是一種文字敘事的邏輯,企圖讓我們理解對象的全貌,只是用攝影來表現。但是如果這些圖像作品的數量超過全書的一半,攝影者的技術又顯然超過配圖的層次。那我就會期待這些不同類型的照片除了人道關懷的大主題之外,是否彼此產生關係,特別是自身形式上的關係。我甚至期待他們與之前鄉土紀實的攝影傳統對話,因為自始紀實就不是沒有別擇的。

我們的確可以說這本書自始就不是以攝影集的目標來出現,而作為報導文學它極盡了報導文學的本質,也就是讓人知道「事實」確實「存在」,激發一種關懷,勾勒問題的面貌。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期待一本報導文學,仍考慮攝影的內在邏輯(或是面對攝影邏輯上的困境)。因為不論創作與報導,最終都是面對真實,所謂藝術不過是另一種方式深化(有時也是稀釋)人們的同情,此時善惡問題就變成了真實,同情就變成凝視。

但是也有可能以攝影來敘事,本身就是一個曖昧的方法,像是用詩來紀實一樣,它勾起了我們對於真實的情感,然而更多時候我們感受的是這個體裁本身的美(事實上有時我們無法區分拍攝一個成功的黑白時尚照,與一個紀實黑白照之間有什麼不同的準則,我們為同樣的色階感到愉悅,而不論對象為何)而在這兩者的關係沒有被試圖建立之前,我永遠會覺得內疚,因為我對於現實的苦難感到視覺的快樂,而我同時也感覺付出了同情,只為我買了這本攝影集。我怕這行為本身被當成了一種關懷,而不是關懷的起點。但這並不否認如果沒有起點,就沒有關懷此一基本而重大的事實。如同Eugene Smith所說:「我不相信完美的存在….。我拍的照片充其量只有微不足道的力量,但我願透過它們來建議、批判和啟迪,並透過它們盡量付出同情的了解。」在這一點上紀實攝影的不完美正是紀實攝影的最大價值,《南風》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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