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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存在:從《歲月照堂》看張照堂與現代主義攝影

 文 汪正翔



左:Bill Brandt
右:張照堂

我們可以從這兩張照片之中發現諸多現代主義顯而易見的特徵,譬如將人體物質化、銳利的畫質,扭曲怪異的姿勢。不只是張照堂與 Bill Brandt,Edward Weston、 Alfred Stieglitz 等都是箇中高手。關於張照堂與現代主義的關係討論很多,但我的問題是為什麼現代主義攝影在畫面上有時會如此的相近,除了巧合之外是否有其它的原因?另外我想由此討論過去以人論照(片)的評論方式。

照片作為 Susan Sontag 口中最適合表現現代主義精神的媒材,不僅僅是因為「現成物」的概念。也是因為照片本質處在一種意涵豐富與無話可說的狀態。一方面照片與真實的關係,讓我們相信照片可以指陳某些事實,甚至取代文字。 但是另一方面照片是時空脈絡中的片段,觀者可能試圖聯想但徒勞無功。而對於現代主義而言,沒有比這個更適合作為去脈絡的工具了。

張照堂的照片也有聯繫現實的,譬如在展覽入口處「歲月容顏」那些照片,它們暗示了被攝影者的品格,甚至讓我們聯繫到更廣大的人文世界。還有一些與社會議題相結合的作品,即使抽象,但一點都不遠離真實的脈絡。但真正讓我感覺印象深刻的,卻是那些去脈絡的作品。我幾乎無法從照片當中猜測拍攝的地點、社會的氛圍或是具體對應的課題。特別是那些鄉村照片,如果拿來與其它台灣紀實攝影師相比,虛無的令人害怕,我記得有一張照片,拍攝一個老婦人,因為相片的高反差,所以她的身體隱沒在黑暗之中,好像只有一顆頭漂浮在畫面上。

透過這些手法,張照堂將觀者引導到更深刻的問題––人的存在。 在一張最為有名的照片之中,人甚至連頭都沒有,我猜測這並不是表現人的殘疾,而是藉由去首來隱喻人失去了一切存在的目的,只有形體被拋擲在世界的荒原上。另外有很多照片,人變得不像人,只是殘影,或某種材質,近乎冷酷的成為構圖上的一個元素。就算是有很多人的畫面,每一個人都是莫名其妙存在於畫面之中,彼此除了形式上的聯繫,就沒有關聯,而這一點點的關聯,讓人的孤單更加的巨大。而毫不意外的,這正是現代主義文學的核心。

另外一個現代主義的特徵,就是張照堂的照片充分發揮媒材的特性。譬如鏡頭的變形造就怪異的姿態,平面化的特性讓遠景與近景並置,高反差製造詭異的剪影。還有慢快門製造的詭異表情,這些都是攝影師所熟知的相機特性,而張照堂無比純熟的運用他們。更不用說黑白照片該有的均衡色階。如果我們看看當代俱有後現代主義特性的攝影作品對於畫面有多麼不屑,我們就可能理解張照堂的講就是一種藝術上的選擇,特別是現代主義式的選擇。

在此我想討論一個傳統的評論角度,試圖以張照堂的人或是個性來解釋張照堂的作品。如果我們根據史學家 Peter Gay 的定義,現代主義的核心是內心與形式,那麼深究張照堂的內心當然是必要的。但是內心中的什麼呢?我們常看到的說法是,張照堂的照片就是他的人,好似這是一個與藝術理念較無關的結果。也因此論者更在意個性、價值這些部分,並且相信這些東西在一個不經意的過程中透露出來。

但如果攝影者嫻熟地掌握某種藝術的理念,甚或致力於發揮攝影的特性––以某種直觀的方式處理真實與存在的關係––那張照堂的風格,譬如隨拍的形式、形體的重組與虛實的辯證等等就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那是最能夠表現相機特性的方法,而這個方法剛好被現代主義實現了。譬如我們很難想像張照堂用一個執行攝影計劃而非隨拍的方式,去處理同樣的題材,即使那仍然可以是深刻的,可是攝影本身與真實的曖昧性就不存在了。我們也很難期待張照堂拍出那種飽滿的紀實作品,因為那樣攝影就等同於真實,而不是真實巧妙地引用。所以攝影並不只是如 Susan Sontag 所說,是一個可以發揮現代主義特性的題材,現代主義事實上也是攝影展現本質最好的取向。還有什麼比起一個反對再現的藝術理念跟好似可以再現的媒材最是絕配。

更有甚者如果攝影創作的主題就是指陳人的存在,那我們還可以有什麼別的選擇呢?張照堂仍然從事許多計畫,表現不同的手法,然而關於「存在」這個主題,畫面似乎就應該是這樣,不論從黑白底片到數位相機,我們看到的每一張照片幾乎都是人的分解重構,然後與景物發生一種看似曖昧的關係,但同時又更強烈感受更深的疏離,此時這並不只一種藝術上的選擇,而是藝術家眼中存在的模樣–人的存在是荒謬的。而表達這種荒謬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把人的形體乃至存在的性質給消解。

因為張照堂的作品是現代主義、攝影特性與創作主題協調之後必然的結果,我覺得張照堂現代主義的性格甚至超過了歐美的現代主義的攝影家們。一般而言,在台灣我們更難以發現事物形式化的表現,我們的生活環境是沒有經過精煉的,但每次看著張照堂的照片,一開始都會有歐洲的聯想,但是之後就會發現那也不是歐洲,而是作者超越了地域的影響,直指他心中的真實。

這不僅解釋了張照堂與現代主義攝影共同的風格,也或可以解釋為什麼張照堂的作品為什麼一直有崇高的地位,在這樣一個局促的小島之中我們怯於面對人生沒有意義的真相。但是當有一個人孤獨的持續的關注這些,我們覺得我們的恐懼被分擔了,就像幽默的本質就是將珍貴的東西在眼前毀滅,張照堂照片的本質就是人類荒謬的存在,隨意同時慎重的呈現出來。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與攝影家同樣都得到了滿足,好像我們得以控制一樣。

所以張照堂的作品並不完全是虛無,熟悉佛家義的人,定能理解因為時空分割,或是觀點的相對,所以事物也變得平等。張照堂的照片看似就像這樣,透過拍攝虛像、混同人與背景,於是真實與虛幻是平等的,生命與無生命是平等的。也因為一切都是平等的,所以意義也就消失了。但是張照堂並沒有真的走到這一步,張照堂的照片仍然有某種讓人滿足之處,譬如色階上的均衡。影像不論銳利或是晃動,都有漂亮的姿態,就像大部分的現代主義攝影家,他們勇於探究人生的真相,是因為他們仍然相信什麼,譬如形式之美或是相信本身,在那過程中人就會得到安慰。


攝影,對我來,似乎是將生活的凡常、鬱澀或無所適從的瞬間,轉化為一種凝注,無言的感性時空之過程。生活並沒有因此而改變,沈悶、無聊依然。我是企圖從那一瞬間的定影,找回些人生慰藉。–張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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