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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自有其語言?

講到攝影自有其語言這件事,我就想到我提了八百次的紐約駐村,當時我們固定每個禮拜會有兩三次跟策展人、評論家或藝術家會面。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在這大約三四十次的面談中,只有一兩位跟我提到我在台灣所熟悉的攝影語言。其中一位是Time的一位年輕編輯,我記得當天她跟我說到編輯照片順序、邊框留白與主體位置的時候,我驚訝的不得了,因為太久沒有人跟我說這些東西,我好像聽到了一個很古老的語言,努力地重新在記憶中喚起。

如果故事到這裡,那我們就會得到一個結論,那些外國策展人可能不重視攝影語言,或是攝影玩完沒搞頭。可是我記得另外一次,有一個Robert什麼攝影藝廊的創辦人,我照例問他當代與攝影這件事。他說他確實有感覺,他相信攝影有一個特別之處。可是當他談到我的照片,他卻沒有說什麼構圖、順序這些,而是談哪些照片他覺得很細微。我當時很高興,因為他所說的那些細微照片正是之前其他西方策展人評論家包括Time攝影編輯所忽略的。有一瞬之間,我真的感覺到有一種攝影人共同的攝影基本語言,但也就是一瞬之間。

另外一個會談攝影語言的是ICP的某個策展人,她跟我說攝影如何在千禧年初受到藝術界的期待,但是現在攝影又退回一種敘事的傳統,好像攝影的熱潮已經衰退。雖然語氣有點悲觀,但是感覺起來她好像認為攝影這個東西本來就還沒有被清楚的決定(不只是認識),或是從來都是不斷的被各種人來決定。這其實是相當歷史學的觀點,我猜這是我喜歡她的原因。

基本上整個駐村就只有這三個人會提出所謂攝影的觀點,而他們彼此的意見也相去甚遠,因為這個經驗,我現在對於攝影語言的看法是,攝影語言是不是常常被忽略?是。可是攝影語言或著說攝影基本功內部也有很多不同的差異,有些像Time編輯,有些像Robert藝廊創辦人。有些則相信這一切都尚未決定。而造成這現象的原因也不難理解,因為攝影相對而言欠缺一個像繪畫那樣堅實悠久的技術傳統。

Jeff Wall對於攝影有一個描述,攝影在現代藝術的運動之中,因為缺乏自身的技術傳統,所以也無法透過反傳統來達到前衛。所以(只好?)跟觀念藝術結合,透過觀念藝術的利用讓攝影藝術化。這個發展曾經有一些傑出的成果,但是在Jeff Wall看來後來終究是失敗了。而失敗的原因之一是觀念藝術家忽略了攝影的特性,他們抓了攝影非藝術的一端,但是忘記攝影仍然會帶來各種體驗。而這個體驗會讓他們純粹藝術的大業失敗。

而Jeff Wall的做法是重新用攝影擁抱各種體驗,攝影在他手中不是一個讓藝術趨向自治的手段,而是與各種非自治的內容相連結,譬如文學、歷史、譬如社會與現場的奇異感受。他甚至不認為一定要凸顯什麼攝影媒材的特性?每次看他開決定瞬間的玩笑都覺得非常的有趣。

所以到底哪一個才是攝影的基本功?到底誰才是真正的重視攝影?是觀念藝術家所強調的紀錄性、非藝術性、還是Jeff喚起的各種經驗與連結?還是兩者都在利用攝影?這件事也許幾十年內都不會有個解答。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相信已經有一個解答,不論是來自於當代藝術,或是攝影自身都是有待討論的。

至少對我而言,基本功這件事從來都不基本,而是一個其高無比的目標。因為當我們說到基本功的時候,這意味著有一種內容是大家都必須要有相當的理解,然後才能欣賞攝影作品。那這個內容一定是跟他們對於藝術根本的理解密切相關。不可能對於後者沒有討論,然後先確定有所謂的前者。而現況就是前者與後者都ㄧ樣的紛雜,所以有多少關於藝術的看法,就有多少攝影的基本功。攝影也不只是被當代藝術忽略,攝影也彼此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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