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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良《stage》:真實成為幻影之後

文 / 汪正翔



沈昭良的攝影作品“stage”拍攝的是台灣常見的綜藝花車。雖然這個系列帶有紀實的性質,但是從他的中文標題「幻影寫實」,畫面所呈現絢麗光影,乃至於呈現方式,這都不會是一個紀實報導式的作品。就某個程度上,這套作品構作痕跡一點都不隱晦。譬如大部份的構圖仍然十分的嚴整,舞台的垂直線會與地面垂直,畫面邊緣的事物有一個乾淨的切割。花車的光線與天色顯然有經過搭配,還有些場景人在長曝下幾乎消失。

然而操作的成份似乎到此為止,這是最讓我覺得最有趣的地方。本來“stage”在攝影之中指一種強烈的操作性,譬如安排姿勢、使用人工的光線,與被攝者進行互動等。而在沈昭良這一系列的作品當中主觀意志並不強烈,卻又同時帶有奇幻的色彩。這是一個在攝影創作中頗難拿捏的部分,通常攝影家要不是讓作品成為一種表現主義的形式,要不就是訴求極端的寫實,即使我們知道這從來都不可能。

沈昭良的做法有異於此,他讓現實透過攝影自己發展成不現實的樣子,我們可以發現在花車之外,畫面當中仍然保留很多環境的細節,譬如餐廳、水田或是城市的巷弄,相對之下花車的光影色彩顯得更為不現實。其中的原因並非運用了什麼抽象的手法,而是創作者發揮了攝影的基本特性。譬如攝影單一的視角、相片的邊框以及對於光線的敏感(相較於眼睛),本來就會讓照片中的事物看來特別。而電子花車作為主體更容易凸顯這些特徵,它的線條可以在安排之下與邊框形成穩定的關係。它的顏色與光影在鏡頭之下會更顯得飽滿而突兀,甚至在長曝之下比起成為殘影的人更為堅實,

但是如果我們親眼目睹煙火或是花車舞台,卻會意識到這只是連續時空中的一部分,它會與行人一樣隨視角移動,即使光線依然璀璨,卻不會凝結成一種靜物的樣態,也不會因為邊框以及高反差從背景當中凸顯出來。當然更不會製造出奇幻的感受。換句話說,沈昭良僅僅利用攝影基本的特徵就翻轉了日常與虛幻的印象日常不再是堅實的,而虛幻也不是短暫的。此時“stage"作為一種創作的取向,更像是形容創作者如何提供一個現實表演舞台,而不是主觀意志的延伸。

除此之外,沈昭良還運用了其他攝影的方法。譬如有一系列的照片,舞台都位於畫面的正中央,比例佔了整個畫面將近八成,頗有類型攝影的味道。另外有一系列照片,則很像是傳統的黑白街拍,照片的大小不超過10 x 12,有許多近距離特寫,譬如鋼管女郎的刺青。另外有一些照片則是很工整的肖像照。雖然背景並未特別搭建,但是那些入鏡的花車女郎都是正視鏡頭,同時打光也相當均勻。






這些照片讓整個展覽看起來豐富多樣,但也讓我有點疑惑。我不知道對於沈昭良而言,哪種方法是最適合這個題材的,也不理解彼此之間的關係。譬如那些大型的照片,在細膩的處理下完全脫離了台灣電子花車俗豔的色調,表現一種形式的趣味,但是那些紀實的照片又讓人聯繫到台灣社會具體的氛圍。即便在類型攝影式的照片之中,也有純粹拍攝花車展現花車形式,與帶有環境細節的不同照片。

在我的想像中如果一個廚師想要烹飪一條牛,他應該選擇一個最能夠讓他施展手藝的部位。但是沈昭良的做法就好像選用了牛的每一個部位,從牛舌、牛肋到牛尾牛筋,然後做出一盤盤的佳餚。雖然旁觀者人會為他多樣的才藝而驚訝,但是就品嘗的角度而言,我們總希望吃到一個從選材到調味最能夠反映廚師技藝的菜餚。

也許沈昭良並不企圖凝聚各種類型的照片並指向一個方向。他熟練地展示了攝影如何發揮自身的特性成為獨立的藝術品。同時也展示了攝影作為一種輔輔助報導的工具,如何的生動而有感情,甚至透過不同手法呈現「花車」作為一種文化與社會活動在台灣的「全貌」。對於台灣之外的旁觀者而言,各類型照片中仍然俱有異國情調的整體性,但對於比較熟悉台灣社會文化的我們而言,我們反而並不能輕易地想像一頭牛「全部」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我們期待藝術性的幻影與報導性的真實之間,除了花車的範圍之外,有著內面的聯繫。因為攝影本來本來就引用真實,也本來就是幻影,而透過幻影隱喻真實,或發現真實本是幻影,正是攝影作為一種創作語言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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