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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攝影而言

讓我借用一個假分類。在跟一些歪國策展人交談的經驗中,我常常得到一些來自「當代藝術」的意見,這些意見持平來說比起攝影圈可能更加的精確,因為他們能夠將攝影當成媒材之一,而非創作的全部。

然後同一時間,也因為攝影成為了媒材之一,有些人會有一種「就攝影而言」的傾向,他們會根據攝影媒材的特性來橫斷一個作品。問題是在他們的理解中攝影媒材的特性常常就是紀實或是諷刺紀實。有時他們不會如此直白地談論,但會期待你呈現更多的細節,揭露更多的面向,與生活有更多的聯繫。而仔細的去思考這些說法就會感覺,他們仍然看待攝影是一個與真實密切相關而且僅此於此的東西。

確實攝影仿現實物象的程度永遠是攝影最大的特徵,可是攝影還有其它的部分。譬如攝影者的位置、攝影與拍攝者之間的關係,掩蓋脈絡的特性,乃至於種種的假裝、欺敵以及故作姿態,以及我個人認為最重要的『在事物本身中超越』。這些也是攝影很迷人的部分。但是一旦抱持著一種我知道攝影的特性是什麼,我們來談談如何符合這媒材的心情的時候。攝影的其它可能性就消失了。

另外一個「就攝影而論」的問題是,他們也忽略攝影也有純粹視覺的部分,就像是繪畫或是雕塑,有時攝影作品並不是透過「內容」來說話,而是筆觸、色彩、形式等等。奇怪的是,這些人在看繪畫之類的作品時並不會忘記這些,這讓我有時覺得他們談論攝影的時候是不是有種自我降級的心情。就像有時候有些人會對於少數民族或中下階層故作粗率,表面上這是一種尊重,實際上其實是更大的偏見。

如果當代語彙存在(雖然我不清楚),那麼作為一個攝影之外的人觀看攝影作品的時候,應該思考的是攝影之中也有這種語言,而非這種語言可以用攝影這個詞彙,或攝影可以使用當代的詞彙。這件事同樣也對攝影成立,攝影的「當代」必然不是在攝影之上加上當代的語彙,也不是攝影使用當代的語彙,而是從攝影之中發展當代。

這件事聽起來很抽像,但不妨想像一下籃球,當我們說Chris Webber打球像蕭邦的時候,並不是說Webber講話很像詩人,也不是說他打球的時候經常下雨。要理解這句話,只有進入到籃球之中,熟悉籃球,然後才會知道在這個系統之中,他是如何的優雅。這並不是在強調籃球才是最重要的,就像有人說還是要回到攝影時,他們推崇的是攝影這個媒材。可是我的重點是從那套語言出發,而終點可以在那個語言之外。看過Webber打球的人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反之,如果我們可以輕易的辨識一個攝影作品中當代的部分,那就像一個籃球員,為了讓人家看見優雅,所以把自己打扮得很斯文,灌籃完就很憂鬱,這只是一種外加的優雅,而非籃球語言的優雅,就作品言當然也不會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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