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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綑綁:潘怡帆《I Like You So Far》

據我所了解,許多年輕的台灣攝影創作者其實都很難歸入一個固定的攝影類別,譬如像以前描述攝影前輩那樣,他是拍報導的,他是拍山水的,更多時候我們為網站或雜誌的採訪拍攝採訪照或是人物形象照。如果與傳統的報導攝影相比較,這些照片的確也有新聞的性質,但要說是報導攝影也不太像。我們並不是在一個現場,然後記錄或「再現」整個事件,但同時也不像商業攝影,在一個架空的背景之中,拍攝美美的形象。我們就是在採訪的現場拍攝照片,試圖在敘事與美圖之間抓到一個平衡。某程度上,這是一種新型態的 art-photojournalism,經常出現在雜誌與新媒體中一些比較軟性的題材上。

事實上,藝術與報導的結合,在西方攝影並不稀奇,我們所熟悉的現代攝影大師,諸如 Paul Strand 或是 Bresson 就是這種藝術結合報導的先聲,更不用說那些喜歡運用報導的觀念藝術家。即使是在台灣,譬如曾敏雄的《台灣頭》,也是在日常的環境之中拍攝一個介乎於紀實報導與藝術之間的照片。但是我想強調與過去這些藝術報導攝影相比,我所理解現今的採訪照,它並不那麼要求要透過動作或是物件呈現一個人的「本質」,也沒有像觀念藝術利用報導攝影時那樣的直白,好像攝影的功能只有記錄藝術行為ㄧ樣。相對而言,它看起來更加混雜而漂亮。

這背後有幾個原因,一是現在的網站與雜誌對於照片有更多版面的考量,照片在此不是一個讓觀者透視人個性的窗戶,而是一個版面中的元素。因此在畫面上,我們更常讓照片風格化,方便在朝生暮死的網路文章海中留著一點點的目光。所以即使同樣拍攝一個大師,前輩攝影家可能想透過相機深入他的心靈,而我們則是在做到這一點的同時,讓人感覺到大師作為一種「風格」。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新一代的攝影者或多或少受到當代攝影的影響,所以更著重於人物某種曖昧的狀態,而不相信透過照片足以象徵人的本然。

這樣的攝影方式行之有年,但是似乎也走到了瓶頸,一方面採訪照的限制很大,常常不是在咖啡廳,就是在咖啡廳,即使攝影師絞盡腦汁出盡各種絕招,譬如拍攝玻璃反射、安排前景雜物,或是透過孔隙拍攝人物,但好像也就是這樣。它所反映的問題是,一旦攝影脫離事件,我們就很難用視覺去表述。另一方面,我們並不真的知道介於報導攝影、藝術攝影與商業攝影之間的「那個」是什麼。以我自己而言,很多時候我只是拍攝一組比較日常感的時尚照片,或是比較時尚感的日常照片。這種照片最失敗的範例出現在許多外拍愛好者當中,他們聘請 model,套用濾鏡,模仿商業風格,然後拍出次級的模仿品。

之所以敘述了很多這樣的攝影情況是為了鋪陳潘怡帆來出場。對我而言,她是目前在台灣拍攝這種新型態的藝術報導照片拍得最好的人。她把這種攝影所碰到的問題變成了優點,也就是她讓對象風格化的同時,也保留了人的日常氣味。用更簡單的話來說,看她的照片,你會覺得那個人真的好美好帥,但又不像商業廣告。即使是她不為工作所拍攝的照片也是這樣的風格。但是到底為什麼?在那個繁複的光影,飽和的色彩與具有張力的線條之內,有什麼樣的東西讓我們忘記了說話?



對於提問,潘怡帆給了我一個簡單的答案。「這個展覽題目與這次的作品其實是同時出現的,」她說的是《I like you so far》。「很現實對不對,一開始聽到想說怎麼會有人這樣講,但仔細想像又覺得這是最好的說法。」潘怡帆口中的現實在我的理解是一種強烈的人世感,表面上,她的照片很時尚,譬如人的姿態或是宛如國外的色調,好像擺在一個廣告之中也不會很奇怪。但是如果我們進一步觀看潘怡帆的視覺語言,發覺那其實是層層交疊,複雜而超越一般時尚的形象,觀看的人並不能單純說是這個姿勢又或是這個光影讓照片變得好看,而是這一切的全部。

這種方式我們並不陌生,譬如在陳藝堂的作品之中,我們看到所有的事物如何瓦解成視覺的元素,然後交織成一個新的影像。潘怡帆也有這樣的風格,平常我會說這是一種奇怪眼(運用攝影者的獨特視角將事物重構),嚴肅一點講,我覺得這像是一種「總體的照片」,攝影的主體就是照片的全部。可是不同的地方是,潘仍然保留對象,她照片裡一切仍然是匯聚在那個人或事物之中。只是她在一個光彩奪目的瞬間,拍下了場景中的他/她。那是潘怡帆表現情感的方式,有別於標舉一個特定的時空,或是捕捉充滿情緒的面容,潘怡帆用顏色與光影去珍惜這些生命中所遇見的人。她把他們置放在一個看起來栩栩如生的條件之中,讓他們看起來比真實的人甚至更加地生氣蓬勃。他們在那裡看起來很好很好。

潘怡帆照片的另一個特色是控制,這不完全表現在畫面的構圖上,雖然她的照片的確有一種繁複中的平衡,更不用說那種細膩的色階。潘怡帆的控制是讓她的對象在環境之中溫馴起來。她有時會讓一個人站在她面前,然後做自己想做的事,在這個過程之中,他們所不知道的自己,出現在潘怡帆的眼前,然後潘怡帆將之固定(捆綁)了。透過這個溫和的擺放,潘怡帆將藝術報導攝影變得既非藝術也非報導,而是她自己與被拍攝者之間共同的見證,在那些吸引人的視覺特徵之外,潘怡帆只是表達了對於一個人的看法,目前的看法。當然她會讓自己正面一點,告訴自己這些人很帥很漂亮,如果是為了工作的話,但是前提是她自己先相信這些。這個主觀的意願對於潘怡帆而言無比重要,因為如此她才能客觀地去捕捉那個在她主觀心意中所認定的美好。

如果容許我濫情一點,我想說潘怡帆拍攝的就是愛,只是太早說出來會好像什麼都沒有分析一樣。可是我們認真地想,如果愛有一種形象,可能就像潘怡帆的照片那樣,我們目光好像牢牢地盯在眼前對象上,但又不完全是對方,而是我們心中所鼓舞起來的一種形象。所以我們也清楚自己是愛著自己的想像,清楚這樣的東西可能會消失,因為它不是一個永恆不變的客體,但是在一切仍然存在,夕陽尚未西沈,金色的光融化在人的臉上身上與頭髮邊緣的片刻,我們只想說:I like you so f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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