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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影片跟看相片,哪一個比較惆悵?

最近看了幾部短片:《關於他的故事》(動畫片)、《鄉愁/餘像》(紀錄片)、《曜》(動畫片)與《一如往常》(動畫片),它們處理的對象都跟過去有關,有些是回憶自己的外公,有些是講自己與爸爸,還有的是訴說一條街道與舊市場。看完之後有點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因為我不曾這樣回看我的家族與身邊的街道,這種「有一大塊的生命我從來不曾面對」的感受讓我有點焦慮,於是我找了一個可以轉移的切口:我發現這一批創作者他們的童年都已經有數位產品了。所以他們是第一代用數位產品審視自己小時候的人。他們對於過去的惆悵摻雜了數位科技與傳統資料(錄像、照片、文獻、口述),然後又以新的數位科技,譬如動畫剪輯的方式,被製作出來。

這是一個新的世代,他們回顧過去的時候是看到影片甚至於臉書,而不只是照片。這對於人自身的認知會有什麼影響?我們會覺得更加地悵然若失,因為過去的影像是那麼的鮮活嗎?還是會很快地習慣,覺得照片跟影片都ㄧ樣?譬如《鄉愁/餘像》裡面就不停地播放小時候與父親玩樂的影片與照片,但是口白卻告訴觀眾真實的生活是如此不堪,那個突兀感既來自於現實與影像的差異,也來自於照片與錄像的落差。

我不清楚答案是什麼,因為我覺得對於數位時代的回望還需要有很長的時間,才能確定它的意義。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當回溯過去的方法越來越多,我們就會越來越相信過去是在我們所掌握的東西之中。拿照片來相比好了:在照片出現之前,我們會記住的事情其實跟事情本身的意義沒有多大的關係,在我腦中有一大部分記憶都是一些完全瑣碎的事情,譬如一個車窗、一個肩膀或是某個馬路。我在想即便我被催眠一百次,我也不相信會發現背後深刻的連結。所以記憶這件事,至少對我而言完全是隨機的。我們會說這件事讓我們記憶深刻,那是我們安慰自己的說法,好像只要滿足了某種條件,我們眼下經歷的事情,珍惜的人事物,就可以在記憶之中有一席之地。

在相機出現之前,人類的思想資源有一大部分是受制於這種毫無邏輯的機制,但這不是很美嗎?我們從無意義的記憶碎片之中試圖重新拼湊出些什麼,好像這些記憶重新又被賦予了邏輯。只是相機出現之後,這件事好像被消解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因為我們一旦覺得眼前的事情值得紀念,我們就會按下快門,然後這件事在相當程度上就會被記憶下來。連我記性這樣不好的人,我都好像依靠照片,記得了一些東西。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因為相片或是影片畢竟也只是真實的「片段」,更關鍵的是,有時我們會被觸動,甚至真正地感受到過去的存在,並不是來自於那些有意識的紀錄,而是一些莫名奇妙的細節。羅蘭.巴特在《明室》當中就懷疑那些有意圖的照片根本不曾抓住什麼。所以他提出「刺點」的概念,其實就是一個不能刻意捕捉,無法被邏輯分析,甚至無話可說的照片特質。同時,基於這個「無話可說」的原則,羅蘭.巴特武斷地認為電影太快太多話太有想法,他說他討厭電影。

另一種意見來自於班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品〉他也談到了攝影與電影。相對於羅蘭.巴特致力於區分兩者,班雅明則是把兩者合在一起,相對於古典藝術的靈光。班雅明認為電影與攝影都有一種特寫與蒙太奇的特性,當然對於今天的我們而言,這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內涵,我們對於電影與攝影的認識更趨於複雜。但是班雅明的重點是在於:這種特寫與蒙太奇的特性,打破了過去相信「藝術品要整體掌握對象」的想法。

他舉例:以前的風景照總是想要呈現一個時空,要把那個異地招喚到觀眾面前,讓觀眾好像親臨現場一樣。又譬如古典的肖像照,試圖去捕捉一個內在的本質,所以看照片的人,就會有一種見照如見人的感覺。這些方法在班雅明看來都像是一種回返靈光的垂死掙扎,他認為在新的時代,電影與攝影那種捕捉細節,或是片段拼接的手法,會帶來一種新的感知。我們會發現這個說法與羅蘭.巴特有多不一樣。以一張 Eugene Atget 拍攝老樹根的照片為例,班雅明讚許他運用特寫的手法。但是在《明室》當中,羅蘭.巴特對於 Eugene Atget 的照片,他的反應是「這與我有何干」。

會有這個差別可以有很多解釋,但是其中之一是兩人對於新技術抱持著兩種態度:一個是相信它會幫助我們留下更多資訊,帶來更完整更奇特的感知,另一個則是憂心新技術會在我們的心靈地圖之中添加各種標記,然後我們更習慣於在這些標記之間行走,卻忘卻了真實其實在這些標記之外。其中的關鍵在於:我們如何可以逼近一個存在?以《關於他的故事》為例,裡面透過各種方式追溯他的外公的生命,包括口述歷史、肖像畫、照片、動畫等等,班雅明想必會對此感到興奮,而羅蘭.巴特可能只想觀看一張安靜的照片,然後期待有沒有什麼東西會忽然刺中他。

就面向存在這件事而言,有時我甚至覺得羅蘭.巴特談論的「此曾在」跟班雅明要告別的靈光有幾分相似。「此曾在」指相片中的事物必然曾經存在。作為相機的特性,它帶給觀眾雙重的感受:一方面它證實了真實的存在,但另一方面它又告訴你這個存在已經過去了,所以羅蘭.巴特說照片是關於死亡。而班雅明所告別的靈光,就具有一種似近實遠的特質,譬如照片裡面的人看起來好像真的,好像就在你眼前,但實際上這個人並不在現場,甚至於這個人已經不存在。

(但是我們還是要注意這兩者的差別。羅蘭巴特所描述的「此曾在」,並非一種再現的藝術觀,而是更接近於現象學的看法。也就是說照片對他而言,並不是用來證明客體世界的真實性,而是真實性就在個人對於世界的意識之中。所以他說照片並不是正確的紀錄,不是複現,而是真實的發散,是一種存在的痕跡。)

回過頭來看那些動畫與紀錄片,我覺得最有趣的事情是它們好像結合了兩種觀點,一方面作者凝視那個不被「現代」所傷害的過去(宮廟、市場、老街與家族都像是某種現代對立之物),但是另一方面作者運用了各種「新的」、「現代的」技術,譬如剪輯、動畫來描述過去。而作為一個電影愛好者與平面攝影師,我一方面期待各種新的技藝如何訴說我們的生命,同時我想知道這與我們觀看一張安靜無聲的照片,有什麼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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