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新活水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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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正翔
那天朋友在草原自治區舉辦一個生日party,那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地方。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我其實不太想去。因為覺得這裡一定會吸引很多攝影師前去拍照,凡是大家覺得好拍的,我通常都會抗拒。但是這一次因為是朋友的聚會,所以我可以給自己一個藉口。嘴巴上雖然我很不情願,但是實際上我還是帶了一台相機。一到現場,馬上就碰到了一位攝影愛好者,他正手持離機閃光燈拍我的朋友。我本來就料想攝影師會來到這邊,但是真的看到心裡面還是有一個大大的疑問:為什麼攝影師都要來這裡拍照?
答案看來顯而易見,因為這裡有很多奇怪的自造建築、裝置藝術與奇怪的人,而能夠拍到奇怪的東西,通常就會被認為是一張好照片。而且那些凌亂的木頭、帳篷本來容易在照片之中製造許多好看的細節。如果有人在這邊演奏音樂、或是開party,他們放鬆甚至狂亂的姿態,在畫面當中也會很有張力。這裡有著一切好照片需要的元素,那我在抗拒什麼。
(認識與不認識的朋友呼喊攝影大哥來拍照,我用比平常亢奮一點點的聲音,大喊三二一,順便說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一直以來攝影都偏愛城市當中某種脫序的、邊緣的景觀。Allen Thomas曾經說:「這個世紀(20世紀)最常見的紀實攝影就是拍出一排後巷的居民,通常是婦女、小孩,或是隱身在其後的男子⋯⋯這些照片總是值得一看的,因為他們看來如此坦率,直直地面對相機,就像那些被異國的原住民第一次被遠征隊拍下一樣。」在這裡尋城市當中的暗面,被形容像是尋找新大陸的異族ㄧ樣。
攝影者如此偏好ㄧ種相異於自身的存在,可能與攝影一開始就具有一種中產階級性格有關。攝影史家傑佛瑞(Inn Jeffrey)解釋因為只有中產階有錢使得他們能夠持有昂貴的相機器材,有閒使得他們能夠穿梭在街頭。於是大量衣冠楚楚的攝影愛好者,帶著好奇之眼走上了街頭。當他們面對那些雜亂的景象,就像古典時期的人看到精神病患,回過頭來確立自身的正常。
但是這種奇觀逐漸在城市之中消失了,就像無人發發現的處女地在世界上絕跡。攝影師此時有兩個選擇,一個選擇離開城市,然後去更蠻荒的地方拍攝文明邊界的人。另一個讓自己的眼睛變得奇怪,然後拍下那些城市之中叛逆的意象。前者的結果通常未盡如人意,因為前進蠻荒需要資本,如果我們沒有辦法長期的留在當地,我們就只能捕捉到一張張充滿刻板印象的文明邊疆。這或許是麥可山下(Michael Yamashita)或是史蒂夫麥柯里(Steve McCurry)這類型的攝影師仍然大受歡迎的原因,他們代替了我們前往異地,即使他們的照片看起來仍然充滿刻板的異國情調。
在城市之中尋找文明邊緣比較能夠避免這種奇觀的批評。攝影者並非追求一種不同階級或不同文明所造成的奇觀,而是尋找一種未被規訓的影像。但這個方式並不比較容易,因為現代世界已經沒有一種影像不是經過人為地製造了。從報章雜誌、電視新聞乃至於各種廣告看板,我們被禁錮在一個龐大的人造影像條監獄當中。但是更嚴重的不只是這些影像的不天然,而是背後有一種莫名的邏輯貫穿在其中,不知不覺得影響了我們。
譬如台灣各個景點的公仔、人形立板與牆壁的彩繪,他們總是吸引大批的遊客來拍照,甚至最後成為了人們視覺上主要的目標。然後這種行為又會回過頭來製造更多公仔、立板與彩繪。每次目睹這個景象,我都覺得無比的荒謬。我們當然不是罪犯,也不身處於環形的監獄之中,受到一座高塔所監看。可是就在我們的心中。我們仍然無時無刻都在想象,如果我們拍下了這張照片,它「被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這個被看的意識會進一步支配我們的身體,乃至於規訓我們所製造的影像。
(我腦中浮現一個媽媽帶著小孩來到花海的現場,雖然花朵零零落落,但是媽媽還是興致勃勃的要小孩擺好姿勢拍照,然後跟小孩說,這「看起來」一定會很漂亮。)
草原自治區看起來像是這種「異化」與「規訓」的對立面,「自治」就是一種拒絕被馴化的宣言。而那些手作的建築,藝術、音樂的介入,象徵著這裡應該為自己而存在,而不是為了服務商業或是虛幻的影像世界。可是有幾個原因,讓我對此仍然悲觀。第一個是這個場地是有簽訂合約的,所以他並不能算是一個衝撞體制的蠻荒。第二個,更重要的是,我發現這裡也成為「被觀看」的地方。譬如有攝影師專程來這裡,甚至出現了外拍的族群。就「體制」與「被觀看」的狀態而言,自治區並不真的自治, 那片草坪更像是一個監獄中犯人放風的所在。
我想起了2011年我曾經在美國拍攝「佔領波士頓」(Occupy Boston)的活動,這個從「佔領華爾街」開始的抗爭,曾經也訴求一種未馴化的姿態,譬如他們在公園搭起了帳篷,宣稱他們進行一著佔領的動作。我無意說佔領波士頓與草原自治區這兩者在政治、經濟條件乃至規模上有什麼可比之處。而是純粹回到一個攝影師的視角,我發現拍攝的經驗十分的類似。一開始我其實就是抱著那裡一定有很多可以拍的心態前去拍照,就像我在草原自治區碰到的攝影師一樣。結果也確實如此,鏡頭之下每一個畫面都不尋常的如同預料,因為這裡的所有活動本來就意圖反抗某種正常。但是當我審視我拍的照片,我覺得攝影謀殺了這些叛逆,因為我把這些主體發動的行為變成一張張呈現奇觀或叛逆的照片。
(我翻找我當時拍的照片,奇怪的是,影像中的她們比起現場的他們更為叛逆。)
更讓我手指在快門上猶豫的是,我懷疑沒有奇觀是真正的奇觀了。每一種影像,我都可以找到一種影像上的源頭。譬如這些抗爭讓我想到某個新聞上的畫面,某張伍茲塔克的海報、某個ig上也來到此地的攝影師所拍的照片。我感覺真實就像是所謂的「擬像」——影像不再源自於真實,而是各種模型,如同MTV一樣。而當我回到台灣,ㄧ樣拿著相機,面對看來相似的帳篷與草地,我更強烈的感受到影像的重複與再造,我還是不知道要怎麼拍,才能讓這些叛逆不會在成為影像之後被馴化。
在這個當下我忽然能夠理解中平卓馬對於《Proboke》時期的反省。早期他拍攝那些晃動、粗顆粒的照片,也是一種對於現實的抗議。可是當他發現這樣的照片竟然被用於觀光宣傳,甚至成為一種新的美學風格(至今依然如此),他意識這種叛逆是無效的。所以他開始思考創作應該與創作者的意旨,以及風格的表現都無關,如此照片才能避免在當代世界中被各種權力所利用。
(「攝影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做為自身生命的主體,克服困境而活著的當下之紀錄」——中平卓馬)
如果中平卓馬精神沒有出狀況,或著他多活一些時間,也許我們就會看到他如何運用照片對抗這個世界,而不是只有《植物圖鑑》那幾張,可惜我們沒有看到那一天。我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攝影師必須對於任何「被觀看」或是「可觀」保持戒心,因為現實對於我們的統治並非透過暴力而是透過觀看,所謂真正的「自治」或許也就是一種拒絕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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