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張乾琦《非戰之戰》:戰爭之框與攝影之框



文章來源《藝術家》雜誌六月號

汪正翔

Had the atomic bomb turned out to be something as cheap and easily manufactured as a bicycle or an alarm clock, it might well have plunged us back into barbarism, but it might, on the other hand, have meant the end of national sovereignty and of the highly-centralised police state. If, as seems to be the case, it is a rare and costly object as difficult to produce as a battleship, it is likelier to put an end to large-scale wars at the cost of prolonging indefinitely a ‘peace that is no peace’.

George Orwell: ‘You and the Atomic Bomb’
First published: Tribune. — GB, London. — October 19, 1945.


走進展場的第一時間我看到左側有一個錄像,一牆之隔則有一張黑白照片,這兩個作品不分先後的進入眼簾。待步入空間之後,我發現中有三種媒材:錄像、照片與聲音,它們分別指涉三種時間的狀態。「錄像」關於現在,畫面中張乾琦的母親一方面做著手邊的事情,一方面回答張乾琦的問題。「聲音」則來自於過去。屋頂上有一個緬甸製播音器,不停播送於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於1945年所寫的《你與原子彈》(You and the Atomic Bomb)。錄像當中聲音也是指向過去的,每當靜照出現的時候,「不靜」的聲響就會穿插其中,鑼鼓聲、軍歌聲、機槍聲,彷彿讓觀眾身歷其境。

實體照片是第三種狀態,但是它指涉的時間卻很模糊,與播音相比,它們沒有明顯的時代氛圍,與錄像相比較,又會察覺它們安靜異常。儘管照片之中也有人,但是它們不像是訪談中的媽媽那樣的栩栩如生,就是自顧自地在那裡。它們也不像是錄像中撥出的照片。後者如同我們所熟悉的「馬格蘭風格」,大多視覺上令人震撼同時有資訊性。展牆上的三張,更為晦澀、抽象而日常。






關於張乾琦的錄像與冷戰脈絡已有許多文章討論,我想關注此展覽中的實體照片,它們為何如此奇異?與展覽主題的關係又是什麼?首先,展覽中的照片與其他媒材一個差異是,照片去除了時間,所以無法像錄像或是播音ㄧ樣「描述」一個事件,譬如戰爭的狀態。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便據此批評戰爭攝影不能呈現苦難,因為真實的苦難是與時間緊密相繫。但是這樣的觀點近年來也被挑戰,譬如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戰爭之框》中就試圖證明照片仍能夠「描述」。張乾琦在此提供了兩種照片,描述性的與非描述的,讓觀者自己去回答。

第二個差異來自於照片的風格,觀眾很容易將展場當中的三張照片,聯繫到現代主義攝影。譬如其中抑鬱的氣氛、現實景象被組織成一種具有美感張力的形式,還有攝影高反差的特性,使得面具、頭紗凸顯為一種抽象的意象。張乾琦顯然很熟悉這些現代攝影技巧,但這仍然不足以解釋我從照片當中所得到的奇異感,因為這樣的技巧如今已被廣泛的被應用在各類攝影之上。

所以我進一步探索影像內容,我發現它們與我所熟悉的馬格蘭(Magnum Photos)照片不太一樣。大多數的馬格蘭照片,都給我一種明晰的印象。攝影師熟練地利用攝影語言,將事件的高潮與影像的高潮疊合在一起。但是張乾琦此處的照片並沒有這樣的「連貫」。譬如我們看到照片中的水田、頭紗與面具,好似隱喻了張乾琦的故鄉。但是另一方面,畫面中的人卻與整個環境有著若有似無的落差。像是車中之人與水田有一片車窗的阻隔,頭紗與面具則在視覺上本身就是一個自我的孤立,又或是戴面具的小孩直直的面向前方,對後面的哭鬧充耳不聞ㄧ樣。

為什麼張乾琦選擇這三張照片?為什麼它們都有一種阻絕的姿態?很直觀的解釋是,他試圖呈現冷戰之下ㄧ個亞洲的、看似與世無爭的鄉下,所以一方面有水田、京劇面具等意象,另一方面卻又有一種緊張的氛圍,而隔絕的姿態彷彿告訴觀眾,他們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也因此外面的確有什麼這件事被強調。但是照片中的人也不是純然被動的。當他們的視線直直地面對鏡頭,他們表現了自己的主體意志。張乾琦似乎也在說明,在所謂的冷戰格局之下,有ㄧ些人是如此理所當然地活在安靜的日常。

另一個比較隱微的解讀是,那些疏離的人其實是他自己。或著說他把情感投射在那些看似隔絕的存在之上。所以不僅僅是台灣作為一個與世界大勢的對照,他自己也是。在錄像當中張乾琦多次詢問母親,知不知道韓戰、蔣介石的死去與美麗島事件等歷史大事?她母親大多回答不知道。表面上,張乾琦試圖呈現個人生命處境與大歷史之間的落差。又或著我們會聯想到所謂的「歷史」只是由各種媒材,包括聲音、文件與影像所構成,而人並不能完全被涵蓋。這樣解讀不無道理,但是考慮展覽中的錄像相對的素樸(與當前紀錄片或實驗影像的繁複形式相較),與照片所呈現的特異,我不由得猜想作品指向了一個歷史與個人此一主題以外更幽微的所在,用張乾琦的話來說,就是「越來越灰」的地方。

當張乾琦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亦即提供未來歷史的人,詢問她母親知不知道「歷史大事」的時候,他不單是在問歷史與個人的關係,他也隱然在自問,他從事報導攝影的經歷乃至於藝術創作,與自己的家庭究竟有什麼關係?於是在這裡出現了兩條軸線,一條是個人與世界,另一條是張乾琦與家族。或許我們還可以加上一條,藝術與現實。這三條線共同框限初一種未定義卻真實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牆面上的照片是一種模糊狀態的隱喻。相對而言,冷戰其實是一種「固定」的意象,是由戰爭所發展出來的一套僵固的認知世界的方法,也就是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說的「戰爭之框」。

最終張乾琦的作品是面向內在的,在展覽座談中,他多次表示只是想用自己的語言來說故事。當有人問起,期待觀眾看到作品會有什麼反應。張乾琦說:「我怎麼會知道觀眾怎麼想。」但是同時我們不免疑問,創作者內在的考量,跟那些公共性的議題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又為什麼他要借助許多歷史的、現實的議題來處理自身的語言?這些問題也許也難以回答,其中一個原因是張乾琦部份的創作屬於委託的性質,所以題目從一開始就已經設定好。又或著,攝影本身就是一種很特殊的媒材,其中歷史與個人、藝術與實用、形式與目的的關係不總是清晰,它有時說明了一個歷史的片段,有時又似乎完全與此無關。但這正是照片迷人之處,如果「戰爭之框」是戰爭所遺留下來對於世界的一種框架,那攝影固然可能支持它,就如同我們在錄像當中所看到的那些歷史圖像。但另一方面,因為我們的認知在攝影活動中被壓抑(自動化的緣故),事物的位階也在照片之中均質化,所以照片也提醒我們,在戰爭之框外世界是一片並呈的混雜。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誰能告訴我創作是什麼?

最近在想一個笨問題,到底創作是什麼呢?通常我們都是觀察到一些已經成名藝術家是老師或是前輩,然後從他們的行為與作品當中,得到一個模糊的創作定義。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就會發現這樣行不通。當討論藝術的時候,我常常覺得我們到底是不是在說同一件事情。於是我們開始思考各種創作的定義,譬如面對自己、表現自己、證明存在、發現真實、視覺刺激、得到滿足、人類本質或是融貫說、形式說這類的答案。 如果我們抱持著藝術可以有多種定義或甚至不必定義,那其實問題也就結束了。譬如運動也是一個在寬鬆定義下進行的活動,很少人會追問運動的本質。但是創作是這樣嗎?舉例而言,我們常常秉持一個綜合性的標準:所謂的好作品,就是追求一個形式上特殊、然後產生某種轉化,然後又連結到某種已知的意義或是現實的作品。至於哪一個是創作的核心,哪一個只是附加的好處,我並不清楚。而且這比起以藝術現實為藝術的想法,並沒有好到多少。 假設我們想要進一詢問在這諸多定義之中,哪一個是創作的核心,那各種關於內容的說法,譬如透過藝術連結真善美、社會現實與人類歷史的率先會被排除,因為在我的經驗之中,藝術品是在處理內容,而不是內容本身。像是有好內容的作品可能有濫形式,有敗德的內容卻可能有好形式,後者在我看來當然更像是藝術品。 那趨向個人內在的解釋呢?如果藝術是一個面對自己的活動,事實上常常也是,那我們要如何跟別人討論呢?當我們說藝術很難有一個普遍的標準,這跟藝術只能心證還是有相當的距離。這就像我們討論觀念(譬如正義)跟說今天感覺天氣很冷,雖然都是主觀的,但在嚴格意義上是不同的知識範疇。還有一種說是說藝術是抒發自己,其實我很相信這一個,然而抒發自己的手段有很多,從大叫到唱詩都是,我們很難說這都是藝術。即使是好了,我們一樣要面對如何討論的問題。 所以最後我唯一能夠接受的,只能藝術是一種感性形式上的翻新。這也符合我們一般的經驗。創作者不管處理的題材、內容有高有低,有嚴肅有不嚴肅,但是共通的是發現一個從未有過的感性經驗,而這是世界上其它活動所無法替換的。 然後這裡仍然有問題,所謂的新,即使我們定義為「前所未見」,那仍然會有兩個問題,一個是新的對象是誰?是創作者自己覺得新?還是觀者也要覺得新?如果只考慮創作者,那一個在與世隔絕小島上的藝術家每天一定覺得自己的作品很新。如果是後者,哪些觀者是我們要考慮的?是藝術家還是所有人? 另外一個也很

類型學

貝克夫婦 最近幾年台灣超愛講類型學,但是我總是覺得哪邊不對勁。直到最近看一篇文章講deadpan跟貝克夫婦。裡面強調貝克夫婦的作品有一個特徵就是刻意降低環境細節,不論是社會的、文化的還是自然的(譬如有時間感的天光),他們甚至抹除可以作為比例尺的物件,好讓他們的東西看起來不是在一個具體的環境之中。如果我們跟The Americans,或是Edward Steichen的聯展The Family of Man放在一起看,他們都有一種從國族之中解放出來的心態。貝克夫婦的作品當然仍然是社會的,但是那個社會的知識(way of knowledge)是與觀看的方式(way of seeing)而非一些文化的符號緊密的聯繫在一起。 而台灣很多宣稱具有類型學的概念的作品,缺少了那個表現idea type的抽象氣質。他們並不是將許多東西並置,然後透過那種相似性,看出一個事物「形式」。反而比較像是拍攝一個已知的類別,然後方方面面的去表現它們在現實之中不同的特色。同時,我們也很喜歡帶入環境的線索,好像是在告訴觀看的人這些重複的事物,是某種區域美學的展現,這與貝克夫婦脫離特定時空的做法相異。最最最直觀上差異就是,貝克夫婦的東西明明是很deadpan的,但是不知道為何「台灣類型學」視覺上的張力都馬要很強。強到你會一直覺得你處在那個特定的時空,而不是抽象的某種理型世界之中。 當然也不是說一定要怎麼樣才是類型學,你也可以做一個作品然後完全沒有這些特徵,然後宣稱跟類型學有關,只是那個關聯就只是拍很多同類型的東西,然後構圖在中間,望文生義的程度其實跟觀念攝影就是講觀念差不多。

讀中平卓馬《為何是植物圖鑑》

對於已經累積許多攝影知識的人來說,這本書或許會讓你砍掉重練。 決鬥寫真論 一般熟悉的日本攝影,可能會是 荒木經惟 或 森山大道 那樣──晃動的畫面、顆粒的質感、攝影家的私密視角與充滿慾望的街頭。而 中平卓馬 (1938-2015)在其中,就像個奇怪的存在。他早年的確也拍攝那些看似粗獷、充滿作者視角的影像,可是忽然之間,他的照片變得毫不私密,甚至我們看不出其中有任何「人味」。台灣讀者或許因為 《決鬥寫真論》 認識了這位身兼評論家與攝影家的傳奇人物,但他的攝影理念與風格仍然像是一個謎。 《為何是植物圖鑑》 有助於我們進一步瞭解他,特別是他如何從早期個人性強烈的風格轉變到後來如他所說:「一種『去除作者表現』的攝影,會是一個很好的途徑。」更有趣的是,這本書也衝擊了我們對於攝影理所當然的想法,我約略提出如下: 1. 攝影不是藝術 為何是植物圖鑑:中平卓馬映像論集 首先我們會受到挑戰的,可能是攝影與藝術的關係。對我們來說,攝影是不是「藝術」似乎不太有爭論,攝影當然是藝術,這麼多攝影作品出現在藝廊、美術館與博覽會,怎麼不是藝術呢? 但中平卓馬說:「攝影不是藝術! 」這裡有一個限定,他所談論的藝術,很多時候是指一種「表現」技藝,也就是創作者藉由作品表達自己的主觀情緒,所以他說「近代藝術是一種以人類為中心的藝術」。他認為攝影不應該是這樣,而是要「避免人的主體意識恣意的投射在對象之上」。也就是說, 攝影只是記錄。 他從攝影的「詩意」進一步解釋。書中引用一位讀者投書,讀者問中平卓馬:為什麼放棄了早期照片中的詩意?中平卓馬說確實如此,早年在攝影同人誌《挑釁》時期,他想追求主流之外的影像,所以他的攝影個人性強烈。其中也包含一些夜晚的照片,他發現,夜晚的陰影會賦予照片某種詩意,使得照片中的事物看起來不像它本來的樣子(相對於白天而言)。後來他放棄這個做法,他開始相信「一張張照片並非內心圖像的表徵,只是現實的記號」,而個性化的圖像,卻會瞬間被收編在那套追求表現的藝術系統內。 因此,他也反對手作或是暗房操作,即使《挑釁》時期曾製作一些手作書,他仍認為「以素人手作的邏輯為匿逃所,恐怕也於事無補」。所以在 《為何是植物圖鑑》 中, 他拒絕人為的痕跡,包括意象、詩意、陰影乃至一切隱含其中的情緒 ,而主張用直接、清晰、不帶情緒意見的「圖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