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正翔
鄭弘敬的照片很難寫,超級難寫,因為沒有什麼套路可以套,如果硬要說的話,一開始看《台北無聊風景》讓我想到新紀實的攝影師,譬如Garry Winogrand或是Lee Friedlander。他們的人好像融入了機身,所以拍出了一個適合攝影的人間。這是一種攝影師很嚮往的狀態,不管我們嘴巴上或是臉書上講多少當代、觀念的東西,在我們心裡都想要拍出像鄭弘敬ㄧ樣純粹的照片,可是那到底是什麼?
表面上看那是一種發揮鏡頭語言或相機特性的畫面。但這樣講範圍太過於廣泛了,所有現代攝影幾乎都可以納入這個範疇。於是我們再限縮一點,不只是一種「很攝影」的照片,同時是一種我們與世界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作者的意志還未強烈的滲透到影像當中,但是同時現實也並未決定了影像的性格。然後在一個最理想的狀態之下,照片成為一個自足的世界。
攝影以外的人很容易想像這是一種純畫面的語言。我覺得是也不是。照片當然只能是一個畫面,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厚度,對於我們的感知影響甚微。但是同時這些畫面,卻不是真正在觸動我們的視覺。攝影並不總是像繪畫那樣精研各種視覺的關係,攝影更多時候啟動的是我們對於世界整體的認識,因為攝影跟真實的世界太像了。
這種知面的建立目的並不在提供一個脈絡的認識,而是在某一瞬間有一個東西會與這一切無關,大家都知道這叫做「刺點」,可是我們並不真的從照片中常常看到。鄭弘敬的照片,就是一種刺點的完美演練。用學術的話來說,就是所指與能指的斷裂。這讓他的照片與其他溫馨幽默的照片區分了開來。後者讓觀者發笑,並且知道為什麼,譬如像是阮璽的照片。因為那聯繫到一種本真,一種人性的普遍,而前者並沒有。
鄭弘敬唯一有的本質就是不斷的歧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像足球高手的腳法一樣(用讓人睡著的話來說就是「延異」)。很多時候你根本不知道照片的點在哪裡,直到鄭弘敬說出來,你才會驚覺,這個人真的有問題。譬如他設定了一些自己關心的東西,像是小孩老成的樣子,友人衣服的汗漬。這一點跟陳以軒的照片有點像,旁人一時之間都很難進入,然後明瞭之後又覺得有點荒謬又有點好笑。(只是陳更偏向視覺,而鄭比較人間)
你甚至會覺得這些奇怪的觀察,到最後重新的組織了一個世界。就這個意義上,鄭的照片像是一種平面上的行為藝術,他一遍又一遍的捕捉一個自足的世界,然後避免了各種太過於有意義的解讀。我還有一個極不有力的證據,那就是鄭弘敬的照片跟行為藝術一樣都很ㄎㄧㄤ。這種ㄎㄧㄤ感不是來自於癲狂,而是一種自我規則的執著。只是鄭弘敬行為的場址是台北,操練的行為對象是全人類。(我發現好像從日本回來的攝影師都是這樣,譬如楊雅淳與李承翰他們僅管風格完全不一樣,但是都很固執地搞自己的一套。)
但是與大多數行為藝術不同的是,鄭弘敬並不派斥(好看的)樣子,他的照片色調還是很細膩,畫面中很多細節,構圖也充滿了變化,於是我們又回到了新紀實,一種主觀與世界的交融。最終鄭弘敬關心的是,真實在照片中「看起來」是什麼樣子,而不是照片中的真實是什麼樣子(紀實攝影),或是照片指涉的真實是什麼樣子(觀念攝影)。對我而言,這讓鄭弘敬的照片隱藏了一種緊張感,因為那些畫面如果去除掉有趣的部分,其實完全就是自足的存在,與真實毫不相干,但是因為有那些小小的幽默,所以純粹的圖像與我們產生了連結。這種往復的過程帶給了我們安慰。
如果現實是一片混雜,無聊是對於這片混雜僵固的認識,那弘敬就是用攝影短暫地賦予它一個現象的關聯,於是世界暫時變得有趣,即使下一秒又會很無聊,然後拍照之後又變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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