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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種職業比攝影更羅家倫

沒有一種職業比起攝影更羅家倫,因為羅家倫跟攝影師都很愛談人生觀。我一開始覺得這就像成功的商人也喜歡講人生哲理一樣,是一種增添成功附加價值的方法。然後我仔細想想,這還是很奇怪。譬如在文學界,寫商品文案的不會天天談吳爾夫與托爾斯泰,雖然他們心裡可能也關注這些問題。可是在台灣攝影師好像不說一下布列松,自己就遜掉了。

如果考慮到文學與商業與人生相關的程度,以及「自動化」在攝影中的地位,攝影師對於技術之外的愛好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這並不獨藝術攝影為然,在商攝領域,許多成功的攝影師,也喜歡說攝影在精神與理論的層面,而這些話通常會用格言的方式呈現,譬如攝影改變世界、捕捉感動、用心眼看世界、決定瞬間、放下自我等等。

我相信有些攝影師是出於智識的愛好,然而有些不然。而前者與後者的差別是,後者所選取的格言會差不多,同時格言背後的脈絡被忽視了,譬如「決定瞬間」在當代有很多反思,所以理論上談論決定瞬間時,會當成一個重要的學說而非真理。但是在缺乏脈絡的情況下,決定瞬間成為攝影師最高的準則。又譬如「用心眼看世界」與「只要拍就好」其實都是一種在歷史上俱有針對性的說法。然而一旦抽離了脈絡,這些說法就沒有意義了。

對於這些脈絡上的問題,有些攝影師會回到一種素樸的操作主義,但事實上現代攝影師又無法完全割捨理論的興趣,所以仍然會賦予這種惟技術的傾向,一種普遍化的色彩,並且徵引現象學以至後現代的一些說法(格言)。相對於從不談理論的傳統師傅仍然能自信地拍照片,現代攝影師的心情顯得更為複雜。

我不禁懷疑這是一種攝影師自衛的表現。在忽略極端值的情況,一般的文學家比起一般的攝影師更受到尊重。這並不是表示在笑容與禮貌的多寡。而是表現在容忍歧異的程度。我們可以接受性格怪異的小說家,但是我們卻期待攝影師正面又開朗,到最後連攝影師自已都覺得應該這樣。如果一個行業的性格乃至於外貌都有比較高的一致性,那這個行業的獨立性就很有問題了。而談論精神面正是捍衛獨立性的一種常見的方法。

我想起宋代的郭熙,明明是一個超強的畫家,可是他叫小孩不要學畫。許多古代畫家都是這樣,即使功成名就,還是要以讀書人自居,談幾句格言警句。然而在言談之中又不免表示對於智識的排斥(就像攝影師對理論又恨又愛一樣)。而攝影在台灣的地位並不會比起古代的界畫高。

另外一個原因是攝影的市場在台灣太小了,以至於品味與族群常常會混在一起。像我這種不喜婚攝的人,也必須一邊抱怨一邊去接案。而商業攝影師則是要把自裝扮成藝術家的形象,有著率性的裝扮並談論攝影的精神性。這又像民初的國畫與月份牌的情況,明明兩者沒什麼關係,但是藝術家還是忍不住去罵月份牌的工匠,想要將兩者區分。而月份牌風格的繪畫也會在博覽會中出現,俗爆的大景也會被視為攝影藝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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